葉纖柔本來就在孝中,穿着素衣十分方便,今日又在素衣之外披上了一件黑色紗制的披風,將她本就纖瘦的身子藏在深沉的黑色之中,顯得越發孱弱。
黃鸝兒也穿了一身白衣,一點首飾都不帶,陪着姑娘走到了地方,她放下自己籃子裏的兩個墊子,服侍姑娘面朝着湖州的方向跪在一起,慢慢將紙錢燒了起來。
每年這個時候,葉纖柔纔敢於大膽思念那個生了她養了她女人。
她是帶着前世的意識出生在這異世的。
雖然她前世的意識覺醒,是三四歲之後,但那些歲月裏她與生母相依爲命的日子,那些點點滴滴,是真真切切存在於她的生命之中的。
葉纖柔跪在那裏,淚眼朦朧的望着燃燒的紙錢,幽幽哭泣。
高審站在遠處,看着她那樣無聲無息的落淚,甚至不敢放大聲了哭,心口那處陣陣緊縮,又或者是有針扎似的尖銳的疼。
那種哭法和從前在他面前的假哭完全不一樣。
高審此時甚至有心思去想,以前是不知道,現在知道了,知道那些在他面前的眼淚和哭泣都是假的。
但此時此刻,漆黑的夜幕下,他看着那蜷縮成一團,顫抖着哭的人,聽着她壓抑的不敢釋放的痛苦哭聲,他一點都氣不起來。
甚至覺得,平時假哭也挺好。
不傷心。
高審默默立在那裏,聽風中幽咽。
他想,我甚至不知道我孃的忌日,我不如她。
這種感覺有點像“嫉妒”,又或者是羨慕,又或者什麼都沒有,不過是同病相憐而已。
高審擡頭看向遠方,天地之間一片漆黑,縱然天盡頭偶有星辰,也不過是渺茫的光亮,抵不過萬傾孤寂。
很快那些紙錢就燒完了。
葉纖柔跪在那裏落淚,看着黃鸝兒把燒成的灰和沒燒完的蠟燭香柱都埋進土裏,她含着哭腔傷心地問,“黃鸝兒,……你說,我是不是很不孝?”
黃鸝兒搖搖頭,沒有勸她,只是一味的挖土埋灰。
葉纖柔閉眼,雖然人生長恨,可此心不同,她不必苛求旁人與她一樣悲痛。
片刻後,她含着淚站起來,欲走到別處傷心。
誰知她才往那假山石裏避去,再要哭一場,一擡頭,就看見高香生陰森森然站在那假山石的角落裏,盯着她。
不知盯了多久。
葉纖柔的汗毛霎時間豎起來,“你——”
高審先一步沉聲問她,“鬼鬼祟祟的,你們主僕在做什麼?!”說這種嚇人的話,他就準備往外走去看。
若是平常在這裏見到她,她肯定歡喜的跟什麼似的。
可今日她觸犯王府的規矩,爲生母燒紙錢,是大大的忌諱,她見到這個人又聽他說那種質問的話,嚇得哆嗦地腿都軟了,根本不過腦子的她慌張地衝過來,一把捂着他的嘴!
高審哪裏想到她這個深閨女子竟敢如此大膽妄爲,一時手腳僵硬的動彈不得。
一呼吸就能感覺到熱氣衝在她手心,又折返回他的鼻腔,驚悚又嚇人。
他連呼吸都停滯了。
葉纖柔被自己的動作驚呆了,她怔了一刻,下一秒,他的溫度傳到她手心,她整個人都清醒了。
二就在這時,那邊的黃鸝兒彷彿聽見了什麼動靜,把那些灰埋好,走過來要看,還沒到跟前,暗衛從旁邊閃出來,硬是把黃鸝兒從那裏帶走。
葉纖柔緊張地豎耳聽外頭,那邊的確沒有什麼動靜,遂放下心。
然而再回頭時,看見高香生對她怒目,才覺發現自己這樣做似乎很不妥當,……她訕訕然鬆開手,往旁邊挪了半步。
她吸了吸鼻子,有點不敢看他,且怕他惱怒,又挪了半步,抹着眼淚嚶嚶地問,“香生哥哥,你怎麼回來了?”
等她切實走得遠了一些,他的四肢方有了知覺,呼吸有了去處,他調息半日,忍着憤恨咬牙問道,“你究竟在做什麼!”
葉纖柔低了頭,又開始假哭。
高審怒道,“就知道哭!你知道你剛纔在做什麼嗎!哭!”
葉纖柔紅着眼往下簌簌掉眼淚,不敢說話,被他逼視已久,才瑟瑟縮縮泣問道,“你說的是哪個?是燒紙還是——”
還是與他肌膚相親?
想到這四個字,她就把頭賣地更深了。
高審被她氣得頭痛欲裂:她知道自己在做什麼!
過了會兒,葉纖柔聽他總不說話,纔敢擡頭,擡頭時,豆大的眼淚珠子又“啪啪”往地上掉。
若不是知道她此刻根本就是假哭,他當真要覺得她無助又可憐了。
葉纖柔發現高香生不罵她,擦了兩回眼淚,哽咽着問,“你,你剛纔幹嘛那麼大聲罵我?”
高審冷笑道,“我罵你?我還想告發你!你們這樣大膽的在這裏燒紙,不知道祭祀哪個,要是被人發現了,輕則攆出府,重則還不知道上面怎麼處置,當真不要命了嗎?!”
若是王妃處置,最終也就是把人送走,但太妃那裏,誰知道她會怎麼辦。
去年這傻姑娘被人騙的當衆拒了太妃的求親,太妃恨她狠得要死,這次真真要抓住她的把柄,太妃非要處置她的話,就是他也不能明着與太妃對着幹。
不要命了?!
葉纖柔聽他說得可怕,一時氣怯一時委屈,抱着自己的胳膊慢慢蹲了下去,無聲的哭了起來。
高審見她忽然下墜,滿腹惱火都被她哭得沒了蹤影,以爲她要哭暈,差點就伸手去扶她,幸而在發現她只是蹲着哭之前及時收手,沒有碰到她的衣裳。
就這,已經讓高審驚出一身冷汗,他往後退了半步,乾啞着聲音道,“你這是要做什麼,快起來!”
葉纖柔埋頭痛哭,並不知道他做了什麼。
好容易那一陣勁兒過去了,她帶着哭腔一抽一噎地說,“大哥哥,大哥哥你說我該怎麼辦?不要命嗎,可我要這命做什麼呢,如果連給我娘燒紙都不能,我還算是個人嗎?”
高審盯着她,越是不忍越要給她說透,“你是庶出。”
葉纖柔猛地擡頭,眼淚掛滿了臉頰,哭喊道,“庶出難道就不是人了?就不能講人倫了?我最恨那些假道義的書了,什麼人倫什麼道德,都是騙人的,你也信?!
別的不說,這王府裏的太妃本就是良娣出身,根本不是正室,王爺就是個大大的庶出!再往上數,王爺的爹纔是正經嫡出,當今的天子他也是庶出!”
“閉嘴!你不要命了嗎?!”高審哪裏想到這個混賬丫頭竟敢說這樣大逆不道的話。
“那些人滿嘴仁義道德,大事小事都是要人的命,人命就這樣草芥?!”葉纖柔擡頭淚眼婆娑的看他,“你們就是小人之心,小人之見。就是真正的蠢。正庶之別,全都是拿來騙人的,你也信了?原來你也是個無知無腦的人,我平日裏錯看你了。”
“是,竊珠者誅,你自己爲看透了,又有什麼用,難道人人都能是王是侯?”高審冷峻地看着別處,想着自己這些年的經歷,竟一時說不下去,最終也只能道,“你在這裏哭,哭好了就走,此事我不告發,你日後也不要這樣糊塗。”
“大哥哥……”葉纖柔擡頭哭着看他。
高審轉過身去不再看她,做出要放她一馬的樣子,道,“回去吧。”
葉纖柔哭道,“我,我腳麻了……”站不起來。
高審皺眉,想了一刻,仍是背對着她,說,“罷了,等你腳不麻了再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