飄天文學 > 關山月 >第 29 章 章二十九:千里孤墳
    千機營將士無一不敬畏聶錚至極。

    畏的是他那誰都不給好臉的怪脾氣,敬的則是隻要一聽到他的名字,無論險境如何皆能產生化險爲夷的希望。

    然而從未有人在意過他是個王爺。

    除了聶錚自己不愛沒事瞎顯擺的緣故,能力之強也足以令人忽視其他無關緊要的身份。

    直至陸大夫口出狂言,做出如此忤逆之舉,逼得聶錚忍無可忍地動怒時,他們才恍然回想起來:逮誰懟誰,絲毫不拘禮節的聶將軍的另一個身份是鎮和王。

    齊刷刷地趴了一大片人,符行衣被身旁的小周拉着也順勢跪了下來。

    “身爲大齊百姓,行叛國之事,按律法當被五馬分屍;

    私毀軍需,延誤軍情,按千機營軍規當被斬首。”

    聶錚看都不看陸大夫一眼,雲淡風輕地道:“先斬首,再五馬分屍,最後扔去昆莫山喂狼。神武把司何在?帶人去行刑。”

    聽聞他對陸大夫的處決,在場之人無一不冷汗直流。

    石淮山抱拳大聲回道:“回稟聶將軍,小人剛纔去抓人的時候,在糧草垛內發現了夏把司的屍體,他被人用石頭砸中後腦當場斃命,又被火燒成了屍幹。”

    符行衣驟然間瞳孔緊縮:“夏炎死了?!”

    聶錚倒不意外,在他眼中是又死了一隻螞蟻一般微不足道,又或許是身旁死去的人實在太多,早已麻木不仁,忘記了什麼是失去同袍戰友的悲傷。

    他身形一頓,道:“神武司不可無人操持,李紹煜,即日起便由你負責。”

    李紹煜驚訝地下意識看向符行衣,後者刻意避過了視線。

    他只得應聲答道:“是,屬下聽命。”

    “叛國之人死有餘辜,但對其遺孀只道他在火災中不幸殞命即可。”

    聶錚負手回帳,聲色寡淡,道:“陸軒應有的撫卹之物如數交予,陸夫人治療腿疾的銀錢從本王的俸祿里扣。”

    該殺的絕不心軟放過,卻也不會牽連無辜的家人。

    活大爺放了話,下面的士兵皆戰戰兢兢地依言行事,該清理殘局的清理殘局,石淮山則拉上了符行衣一同去埋夏炎。

    “親孃的,直到今天我才真正意識到聶將軍有多狠。能把砍頭和分屍說得那麼輕描淡寫,這手底下得有多少條人命啊!”石淮山嘖嘖稱奇。

    符行衣卻訝然道:“他難道不是依律行事嗎?更何況禍不及家人,又主動承擔陸夫人療傷所用的銀錢,還不夠溫柔啊?”

    石淮山一臉“你腦子沒毛病吧”的表情,全然不像是注意到她所說事實的樣子。

    符行衣細細一想,猛然怔住。

    是了,人們只看自己感興趣的部分,其他或許重要的雜事……誰又會注意呢?

    那晚兵臨城下,他臨危不懼地立即想出救下人質的方法,即便不被人理解,哪怕下令後無人敢踏出決定他人生死的第一步,他仍舊一副無所謂的作態。

    沒有人願意當惡人,那隻好由他來做了,反正已經習慣了被私下揣度奚弄。

    所有人都覺得他兇狠殘暴、不近人情,可只有符行衣纔會注意到,那堅硬外殼下偶爾會小心翼翼暴露出來的柔軟。

    雖然利用魏靈是爲了達成埋伏細作的目的,可他同時也救了小姑娘的命,無論如何總算讓魏靈找到了苟活下去的意義,不會再執着求死。

    情理難兩全,生死由天定。

    可聶錚做的一切都是爲了“兩全”與“由我”。

    “從某種程度上而言……”

    符行衣長舒了一口氣,咧開嘴笑道:“笨蛋,比我還不切實際,太傻了。”

    極致的執着與浪漫,像極了一個美好而又易碎的夢。

    五年後重逢,他還是那個單純的少年,從未改變。

    “你說啥?”石淮山沒聽清,嚷嚷着問道。

    符行衣翻了個白眼,將手中鐵鍬鏟的最後一抔土蓋在了墳包上。

    她昂首凝視着春至百花盛開的昆莫山,笑道:“說此山是個好去處,我死後若也能有萬紫千紅陪伴,便不算孤單了。”

    “他孃的,總說喪氣話!”

    石淮山罵罵咧咧地給了她一拳,道:“老子立功升爲外委把總,你也成了從七品遊牧副尉,要不是你小子私放敵軍被壓了一級,現在都是正七品了。過着好好的日子,前途一片光明,動不動就要死要活,作不作?”

    符行衣笑嘻嘻地攔下拳頭,聲音卻冷得很:“人活着便是要死的,不如早做打算。”

    她話語微頓,斂了笑意,定定地凝視着墳包,輕聲道:

    “就像夏炎,他又豈會想到自己死得如此可笑?倘若我在看到他打盹時及時將人喊醒,或許也不會出這樣的事。我雖厭惡他因一己之私將我調去右哨,但趁着夜黑風高,往他的頭上套個麻袋,狠揍一頓也就瀉火了,哪至於非要害人性命。”

    “用不着爲他自責。”

    石淮山嘲諷道:“這王八蛋自己偷懶,當值的時候睡覺,怪得了誰?”

    符行衣蹲下.身,掌心拍了拍墳包上的土,道:“我在最危險的右哨,指不定何時會光榮殉國,八成是比你早。”

    石淮山不屑地奚落道:“拉倒吧,我衝鋒陷陣可比你猛得多!”

    “石頭哥,若是有朝一日我先去見了閻王,麻煩你將我也葬在昆莫山吧。”

    符行衣側首笑着看他,道:“這裏有山有水,有花草樹木,我怕一個人在地底下孤單,還是擠在戰友們的屍體身邊安全些。”

    石淮山目光一滯。

    他竟從一貫笑得活似二傻子的符行衣身上看出了濃郁的寂寥,彷彿天地間只剩下了自己,再無任何人可以依靠。

    哪怕與軍中的將士們鬨笑着鬧作一團,符行衣也時不時地會露出這樣的神色。

    沒有歸屬感,更沒有安全感。

    “少他孃的胡說八道,老子那麼勇猛殺敵,肯定比你先殉國!”

    石淮山不會安慰人,反而越說越離譜:“該給大哥立墳的人是你纔對!”

    符行衣啼笑皆非:“哪有人希望自己比別人死得早?你還真是腦子不好使。”

    “不管,這墳約就定下了。”

    石淮山猛地拍了一下她的肩,神情是難得的鄭重與嚴肅,一字一句道:“符老弟,等以後仗打完了,咱們之中誰要是踩着狗.屎.運能苟住,活着的那個一定要來給兄弟守墳!”

    符行衣昂首,怔怔地與高大魁梧的黑臉壯漢對視,眼底似有淚光閃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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