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瑤沒有半分猶豫地走出雅間。
實際上,她如今好像已經習慣了段雲舟的陰晴不定。
反正也沒有人理會,阿瑤不好走太遠,乾脆破罐破摔地貼牆坐下,胳膊環住兩腿,下巴搭在膝蓋上。
走廊陰冷,雅間的門緊閉着,仍能隱約嗅到海腥味。
阿瑤束緊領口,勉強壓下胃裏泛起的噁心,不由自主地想到了當初。
她進樂舞坊學舞時才十二歲。津州官員腐敗,當時的知州最好幼女。
一日,阿瑤無意間看到當時的領舞小柳被人拐了塞進轎子裏,說是要買她回去做知州大人的妾,可小柳心中已有情郎,寧死不從。
結果被知州強搶,甚至毫不避諱地在舞坊大廳被人扒光。
阿瑤和其她姐妹被逼着在旁邊圍觀,眼睜睜看到有人往小柳的身後塞了一條活魚進去。
少女絕望的尖叫和掙扎苦求時隔多年仍在阿瑤的腦海裏縈繞不散。
小柳就這樣被當衆折磨死,鮮血和海水混在一起,淌了滿地。
直到三四天後,舞樂坊仍然充滿了魚腥味。
從那之後,阿瑤再也沒喫過腥物。
也正是那天起,她才終於明白,美貌不止是利器,也是致命的毒藥。
往事忘不掉,甩不開。
自從離開津州到了陵陽之後,阿瑤便強迫自己少去想。
以爲可以重新開始,卻忘了從來都身不由己。
她的臉色有些白,忽地有一陣風吹過,房間內的飯香飄飄蕩蕩,阿瑤飛快捂住嘴巴,臉色青白地往下衝。
成掌櫃正好上來給段雲舟送賬冊,和阿瑤臉對臉撞個正着。
阿瑤腳下一步不停,走出茶莊拐到旁邊的小巷子裏,立刻躬身乾嘔了起來。
她一天沒有喫東西,實際上根本就吐不出什麼來。
可胃裏仍在不停的往上反酸味,阿瑤嘔的眼前發暈,最好只能伸手撐住牆面,臉色異常蒼白。
“姑娘……”
成掌櫃跟出來,頗有些擔憂,畢竟是主子親自帶來的女人,他不敢怠慢。
阿瑤擺擺手:“多謝關懷,我沒事。”
實際上仍有些不舒服,她不想回去,便說:“我想曬會太陽,裏面有些冷。”
“這……”成掌櫃不敢擅自做主。
阿瑤見他猶疑,輕聲道:“公子的房間就在上面,周圍都是暗衛,我不會跑的,更不會有危險。”
成掌櫃聞言不好再勸,叫人給她送了一杯清水便進去了。
阿瑤握着杯子坐到旁邊的一塊大石頭上,陽光斜射下來,照在手背上有些發燙。
她這才驚覺,實際上已經入夏許久了。
小巷正對着一條街道,街上還算繁華,阿瑤休息片刻,覺得也沒有那麼難受了。算算時間,段雲舟差不多也該用完膳了,於是站起身想回茶莊,卻冷不丁被人叫住。
“姑娘……請留步。”
她疑惑地轉身,一位穿着湖藍色袍衫的年輕公子站在不遠處,模樣清俊。
阿瑤歪了歪頭,覺得他有些眼熟。
他道:“姑娘,你不記得在下了?那日在棲佛湖……”
想起來了。
阿瑤點點頭,對他笑了一下,頰側露出一個小小的梨渦,眼睛彎如月牙:“原來是你。”
那人傻傻地笑了笑,脖頸通紅,猶豫着不敢上前。
阿瑤大方道:“再見即是有緣,我叫阿瑤,不知公子名姓?”
“我叫,我叫寧泗。”
寧泗原本只是閒逛,卻不想在街上偶遇了那日的漂亮小姐。一個人坐在路邊,十分引人注目。
他腦袋一熱便上前來了,走近卻覺得有些尷尬,不知道該說什麼。
阿瑤見他這羞澀靦腆的樣子,不由覺得有些好笑。
從小到大不知有多少男人爲她這幅皮囊神魂顛倒,也曾有紈絝公子一擲千金想買下她,卻少有人像他這般呆傻,連話都說不出半句。
同段雲舟那種全是祕密且琢磨不透的男人比,她更喜歡和這樣的傻子打交道。
總歸如今段雲舟那邊討不到什麼好處,他雖然救過她的命,她應當也沒必要把一輩子都搭給他吧。
她的命不值錢,可任他利用這麼久也應該算是報恩了。
阿瑤心想,人生在世,總是要爲自己考慮的。
寧泗見她不說話,只一個勁兒地盯着自己,耳朵更紅了。
阿瑤眼波流轉,主動走近了一些,問:“寧公子有事嗎?”
寧泗支支吾吾,最後憋出一句:“我有些餓了,阿,阿瑤姑娘餓不餓?”
阿瑤莞爾一笑:“還真餓了。”
寧泗眼睛一亮:“真的嗎?我知道有一家餛飩很好喫,不知道……”
她說的是一家馬蹄糕的小攤,清爽的香味兒早早飄過來,可阿瑤身上沒有一文錢。
寧泗先是有些失落,聽了這話很快高興起來,帶她到街對面買了一大包的馬蹄糕,猶嫌不足。
這是他此生見過最美的女人,寧泗只想爲她花錢討她高興。
阿瑤笑着道謝,想喫一塊墊墊胃,卻忽然聽到極其難聽的一道摩擦聲從頭頂上響起。
兩人同時擡頭去看,茶莊二樓的一扇軒窗被人粗暴推開,段雲舟站在窗前,眉頭緊皺。
“滾上來!”
寧泗愣了愣,下意識去看阿瑤:“阿瑤姑娘,他是……”
阿瑤無奈嘆一口氣,面上卻什麼都沒有表現出來,她解釋道:“是我主子。”
寧泗聽了這話還有些怔怔的,似是沒想到她竟然是個婢女。
阿瑤抿了抿脣,小聲道:“實在抱歉,是我今日不知分寸驚擾公子了。”
寧泗立馬反駁:“哪裏的事!”
他將那一包糕點都塞到阿瑤的手裏,衝她安撫一笑,然後向樓上的段雲舟遙遙拱手:“這位兄臺莫怪,都是在下不知禮數,還望兄臺不要怪罪阿瑤姑娘。”
說了沒兩句話連名字都知道了,段雲舟冷哼一聲,直接合上窗子,發出嘭的一聲悶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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拎着馬蹄糕回去後,阿瑤已經做好了迎接又一場血雨腥風的準備。
誰知段雲舟連理都沒理她一句,就放她回房了。
阿瑤本來還覺得奇怪,直至到了晚膳時,湛雲才問她:“姑娘,你是不是又惹主子生氣了?”
“怎麼了?”阿瑤想到今天的事,點了點頭。
湛雲和她相處最久,自然瞭解她的性子,心中頗爲不忍,可又不敢違抗命令,只得將段雲舟的話明白重複了一遍。
“主子說,姑娘既然這麼有本事,大概是不用喫府裏的飯了。”
“所以……今晚大概沒有晚膳吃了。”湛雲勸她,“姑娘,雖然不知道是因着什麼,但只要你去服軟認個錯,主子一定會收回成命的。”
阿瑤卻覺得沒意思,第一次沒有聽湛雲的話,敷衍道:“不用了,我還不太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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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房裏只有段雲舟一人,倚在椅背上,雙眼輕闔,單手揉着眉心,不知是在想什麼。
禹回推門進來,擔心他會胃痛,便先遞了一碗清粥給他。
段雲舟接過,問:“湛雲來過?”
禹回手腕微不可察地一抖,回道:“是。”
段雲舟哼了一聲:“那叫她過來吧?”
禹回愣了愣,意識到說的這個她是誰之後,忙小心翼翼道:“湛雲不是爲着阿瑤姑娘的事……”
段雲舟夾菜的手倏地一頓,眼刀子飛過去:“她還沒來過?”
禹回端着茶杯,猶豫了一下還是誠實點頭。
段雲舟的表情瞬間凝結,喉嚨滾動了兩下,到底是沒有說什麼,禹回端過來的茶也沒接,屋內瞬間沉默下來。
禹回看着他的表情,大氣都不敢喘,輕手輕腳地想把茶盞放下,卻不知道抻到了哪,青瓷杯啪的一聲摔到地上,茶水順着碎瓷片潑到地上,一片狼藉。
段雲舟不悅地蹙了蹙眉。
禹回忙跪下請罪,撩起袖子要清理瓷片,卻忘了遮掩傷痕。
段雲舟稍一偏頭就看到他小臂上的兩道青紫鞭痕,已經有些淤血了,看着有些可怖。
“怎麼回事?”他的聲音冷下來。
禹回後知後覺地反應過來,另一隻手飛快地捂住,段雲舟忽然想到什麼,篤定道:“是湛雲。”
禹回不敢吱聲,段雲舟見他低眉順眼的模樣,頗有些無奈:“又是哪裏惹到她了?”
“前幾日去給戎少送信的時候,進了一趟倚春樓,今兒個不小心被湛雲知道了,她有些生氣。”禹回答。
這兩人自幼相識,打打鬧鬧這麼多年,段雲舟也不好多說什麼,只輕罵了一句:“連個女子都馴服不了。”
禹回不好意思地撓了撓頭,開始轉移話題:“主子還生氣嗎?要不要屬下叫人把阿瑤姑娘叫來?”
段雲舟橫他一眼:“叫她做什麼?”
禹回誠懇道:“屬下以爲,主子見到阿瑤姑娘會高興些。”
段雲舟擰起長眉:“我若不想見她呢?”
“您是主子,自然是您想如何便如何。”
段雲舟怔住,良久他輕笑一聲,屈指敲了敲桌面,命令:“的確,叫她過來,我要見她。”
“叫來書房嗎?”
段雲舟卻說:“不,我要沐浴,叫她來伺候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