禹回退下,房間裏只剩下段雲舟一人。
方纔被扔進火盆裏焚燒殆盡的只餘一捧黑灰,透過從窗格里灑出來的陽光,能看到縷縷輕薄的黑痕。
段雲舟推開半扇牀,趟到美人榻上小睡,閉上眼睛的那一刻,鼻尖彷彿仍然能嗅到那絲絲縷縷的焦味兒,恍然間,他像是又回到了幼時待過的那個,永遠填斥着難言氣味的小房間。
在別人看來,他是承音長公主和定遠侯的獨子,皇親國戚,名門之後,但卻極少有人知道,這讓人百倍豔羨的身份,實際上是刻在他骨子裏的恥辱。
承音是先帝的嫡幼女,元皇后生下她之後便去了。承音自小長在先太后身邊,又因她身體不好,所以自小嬌慣,養成了一個單純不知事的性子。
她自小是由人蔘靈芝喂大的,是太后的心肝寶貝,因此太后對她的駙馬只有一個要求——就是必須好好伺候她。
所以後來寒門出身的段睿即便是尋機會搭上了金枝玉葉,卻始終無權,在朝中擔一介虛職而已。
這當然和段睿的初衷相悖,他成日被圈在公主府裏,滿腔豪情無處抒發,見不到權,成日只能對着病懨懨又敏感粘人的公主殿下。
段睿無法忍受,終於在承音懷着第一個孩子的時候,抱着院裏一個美貌丫鬟,上了牀榻。
那丫鬟嬌滴滴又會哄人,哄得段睿高興又滿足。
只可惜兩人同住公主府,紙是包不住火的,段睿偷喫的事很快被承音發現,這件事就這樣鬧到了皇上和太后面前。
雖然最後承音還是原諒了痛哭流涕、直言悔悟的段睿,可鬧了這麼一通之後,生下來的長子段雲朝自小身體不好,沒過幾年便夭折了。
承音因此崩潰。
而更讓她崩潰的是,沒過幾日,她發現段睿竟又在府中藏了人。
而那時,她腹中正懷着段睿的第二個孩子,也就是段雲舟。
皇上震怒,承音也不願意再原諒他,兩人就此和離,段睿被貶往偏遠南境,永世不得返京。
此後,偌大的公主府只剩下承音和剛出生沒多久的段雲舟。
接連經歷夫君兩次背叛的承音備受打擊,她本就身子虛弱,這會兒精神上也多少出了些問題,有時會對着段雲舟叫已亡長子的名字,有時又會看着段雲舟想到離開許久的段睿,整個人狀若瘋魔。
那時的段雲舟還小,跑不了躲不開,只能傻愣愣地看着自己母親一臉猙獰地雙手掐住自己的脖子,像是要把他掐死。
後來段雲舟無數次回憶當時的情況,只覺得那次若不是太后及時出現把他救下,恐怕他真的會命喪在承音手裏。
太后心疼孫女,也心疼無辜的孩子,便做主把段雲舟接到她宮中撫養,讓承音好好休養。
段雲舟在宮中生活了五年,他能有今日的人脈和勢力,絕大部分是當年太后留給他的。
他十二歲時,太后病重,臨死之前握着他的手,語重心長地叮囑:“雲舟,你母親這輩子不容易,她當初爲生下你,去了半條命,你要好好對她。”
段雲舟深感太后之恩,後來又回到公主府,即便承音對着他發瘋,叫段雲朝或段睿的名字,他也只是沉默,等她發泄之後,再把奄奄一息的承音揹回房間休息。
承音身子本就不好,這幾年更是消耗了多半元氣,在段雲舟十四歲那年,承音薨逝,他又被送到了段睿身邊。
那時,當政的已經是和安帝,他一心只有朝政,自然不會去管段雲舟的死活,不僅復啓段睿,並把段雲舟又送回了他的身邊。
沒過幾年,段睿續娶陸氏,又生下兩個嫡子,而段雲舟雖有皇上親封的世子之名,卻在侯府中處處受限。
承音活着的時候,曾往他的飯菜裏下毒,只因見到這個兒子就會想到負心的夫君和早逝的長子。
父不慈,母不愛,有時段雲舟也會想,或許他的出生就是個錯誤。
他不知道怎麼做才叫報仇,收斂鋒芒成日悶在侯府,卻仍有人容不下他。
十七歲那年,陸氏往他房裏塞女人,又派人在後院明目張膽地暗殺他。
如此囂張,必定是有人默許。
段雲舟在院牆上坐了一夜,看着段睿一臉喜愛地抱着兩個小兒子和陸氏親暱,只覺得渾身冰涼。
那日後,他便佯裝被刺客砍傷了雙腿,劈府獨居,積蓄力量。
在陵陽城,他多年來都是深居簡出,從前還曾有人因着他那張勾人奪魄的絕佳面相而前赴後繼的來侯府試探婚事,後來段睿叫人大肆宣揚他身體不好,隨時都可能一命嗚呼之後,也甚少再有人談論他。
這實際上正和段雲舟的本意,這許多年來,他也在不斷擴張勢力,並趁着“養病”的這兩年,和京城也搭上了聯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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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頭漸沉,昏黃的晚霞將整個書房籠罩。
段雲舟仰躺在榻上,疲憊地揉了揉痠疼的眼眶,緩緩睜開眼睛。
實際上,他已經很久沒有夢到從前的事了。
禹回在門外敲了敲門:“主子,戎公子派人來了。”
段雲舟撐着胳膊坐起身,披上了外衣,問:“幾時了?”
禹回道:“已是酉時三刻了。”
“酉時……”段雲舟輕聲默唸了一遍,不知是想到了什麼,神色微動,又很快恢復如常,“走吧,他們要等急了。”
早已備好的馬車一路在主路上穿行,熟練地避開了幾波跟蹤之人,終於在一家茶樓的後門停下了。
成掌櫃親自迎出來,對段雲舟道:“主子,殿下和戎公子已經到了。”
段雲舟點點頭,單手解開披風扔給他,不緊不慢地上了樓。
二層空蕩而安靜,段雲舟一走上踩上最後一級臺階,正好能看見角落裏坐着的兩個年輕男人。
戎嘉平手持摺扇,面上帶笑,今日難得有幾分正經。
另一個看上去很是年輕,一身肅袍,模樣卻極好,一雙柳葉眼精緻卻不女氣,薄脣輕輕勾起,和善至極。
聽到腳步聲兩人同時轉過身,六目相對,剎那之間段雲舟便將對方不動聲色地打量了一遍。
他的目光隱晦又不經意,卻在觸到那雙如明月一般皎潔的柳葉眼時,幾不可察地頓了一頓。
“雲舟,怎麼纔來。”戎嘉平先開口打破沉寂。
段雲舟很快反應過來,對着那少年恭敬行禮,拱手道:“參見太子殿下。”
“表哥何須多禮。”秦衡在他將要跪下去的瞬間將他扶起,他的聲音和煦和春日清風,沒有半點儲君應有的氣勢和架子。
可即便如此,段雲舟卻不會像朝中那些眼盲的臣子一樣小看了這位太子殿下。
爲人低調,心內卻有乾坤。
兩人自小相識,後來段雲舟離京之後,兩人多數時候是通過戎嘉平聯繫。
三人寒暄幾句,一同在桌邊坐下,仍是戎嘉平先開的口,他問秦衡:“殿下,怎麼忽然到陵陽來了,皇上的病可好了麼?”
“多半是好不了了。”秦衡嘆一口氣,臉上卻看不出什麼哀傷之意。
段雲舟坐在他的側手邊,半垂着眼睛似是聽得認真,實際上卻根本沒有在聽兩人說的什麼。
他沉默了一會,還是忍不住看了秦衡一眼,目光飛快停留一瞬又很快收回。
大概是瘋了,段雲舟想。
他看到太子,想的竟是阿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