飄天文學 > 長安十二時辰 >第二章 午初
    這兩匹馬你追我趕,在坊裏的街道上奔馳,

    不時驟停急轉,掀起極大的煙塵。

    路上的車子行人紛紛閃避,引發了更多騷亂。天寶三載元月十四日,午初。

    長安城,長安縣,西市。

    西市的市面,並未因剛纔的騷亂而變得蕭條。隨着午時臨近,諸坊的百姓鄉紳、高門府上的白袍採買、散居京城的待選官吏、全國各地的投獻文人等都一窩蜂地擁來,指望能搶購到最新進城的胡貨。甚至在人羣中還能見到許多頭插春勝的女眷,她們不放心別人,非得親自來挑選不可。

    張小敬走在街頭,行步如飛。在他身後,緊緊跟着一個稚氣未脫的圓臉年輕人。此人叫姚汝能,是才加入靖安司不久的年輕幹吏,京輔捕吏出身,有過目不忘的才能。李泌派他來,協助張小敬進行調查——當然,也存了監視的心思。

    “張都尉,您是要去哪裏?”姚汝能忍不住開口問道。張小敬的腳程太快,周圍人又多,必須竭盡全力才能跟上。

    張小敬腳下不停:“柔嘉玉真坊。”

    這柔嘉玉真坊的名字,姚汝能倒聽過,乃是個專供女子面藥口脂的鋪子。鋪子裏都是大食販來的祕製養容藥膏,效果奇佳,在長安城的貴婦圈相當有名,店主是西市數得着的豪商。

    姚汝能忽然超前一步攔住他:“請您解釋一下去這裏的目的。”張小敬眉頭一皺:“都什麼時辰了,你還在這裏囉唆!”姚汝能一本正經地說道:“您現在身份特殊,行事須得先說明緣由,也好讓李司丞放心。”

    “我若不說明呢?”

    姚汝能一握腰間刀柄:“我隨時可以抓您回去。”他話音剛落,張小敬五指伸過來,一下抓住刀鍔,輕輕一掰,那佩刀便要離身。姚汝能急忙側身去搶,不防張小敬腳下一鉤,他登時撲倒在塵土裏。

    張小敬俯視着他,冷冷道:“我若真想跑,你現在已經死了幾次了。”

    說完他轉身離開,姚汝能狼狽地從土地上爬起來,顧不得拍掉身上的土,連聲喊道:“喂,張都尉,你這麼幹,我可是要上報的!”

    張小敬理都沒理他,徑直朝前走去,姚汝能只得氣急敗壞地跟了上去。

    玉真坊在西市東南二街口的北側曲巷內,需要拐一個彎,恰好可以擋住外街的喧囂和視線。

    一入坊內,迎面是三面椒香泥牆,上頭分列九排長架,架板都用粉綾包裹,上頭擺着大大小小的琉璃瓶與瓷器。此時只有十幾個身披各色帔帛的女子,她們不時低聲垂頭交談,露出雪白的脖頸。伽香的味道輕柔地瀰漫四周,令人沉醉。

    夥計一見進門的居然是個男人,呆愣了一下。張小敬把腰牌一晃,沉聲道:“靖安司辦事,帶我去見店主。”夥計還要講話,張小敬獨眼一眯,朝那些女子掃去。夥計不敢驚擾顧客,只得說去通稟掌櫃,張小敬卻一把拽住他胳膊,徑直向坊後走去:“軍情要事不容耽擱,我隨你去!”夥計還要掙扎,被他用刀柄一磕腰眼,登時不敢動了。

    就這樣,張小敬拽着兩股戰戰的夥計,大剌剌地朝後面走去。姚汝能緊隨其後,他對這個做法倒是無異議。時間緊急,哪能容他慢吞吞地來回通稟。

    坊後是一個開間大院,一個胡人胖子正斜靠在鉤紋團花的波斯氈毯上,左手拿着高足杯,肘下支着隱囊,屈左腿而坐。旁邊一個黑靴小侍捧壺而立。中庭一個美貌歌姬正圍着一棵梅樹唱着《春鶯囀》,且歌且舞。

    張小敬他們一闖進來,歌舞登時進行不下去了。兩名護衛走過去想要阻止,店主卻皺了皺眉頭,揮手讓他們退開:“閣下是……?”

    “靖安司都尉,張小敬。”張小敬放開伙計,亮出腰牌,然後示意姚汝能把院門關上。

    “哦……可是萬年縣的張閻羅?”店主在長安待了許多年,稍微有點名氣的人,他都有耳聞。萬年張一眼,號稱五尊閻羅——狠毒辣拗絕,乃是鎮壓東邊混混們的一尊殺神。不過……聽說他早幾個月犯事被抓,判了絞刑,怎麼這會兒又出獄了?

    張小敬面無表情地一拱手:“有幾個問題,要請教尊駕。”

    店主伸出右手食指,慢條斯理地順着嘴角的鬍鬚滑動,一直滑到高高翹起的一撇須尖,才意猶未盡地放下。張閻羅這是沒錢過節了吧?居然敲詐到了玉真坊的頭上,也不問問這坊和宮裏的關係。

    “來人,給張爺取一匹路絹來。”

    官定素絲一匹四十尺,做尋常交易之用。若是長途運輸,還要再多疊四十尺,謂之路絹,只適合騾馬馱着,常人根本沒法抱走。店主故意給路絹,存了有意羞辱的心思。

    想要錢?那就自己當畜生馱着出去。

    張小敬走上前去,作勢要接。店主輕蔑一笑,可他笑意還沒消失,就看眼前白光一閃,一把利刃架到了脖子上。

    別說店主,就連姚汝能也是大喫一驚。他本以爲這個死囚犯和店主有什麼交情,想不到居然上來就動了狠手。姚汝能“唰”地抽出佩刀,卻不知該掩護張小敬,還是該阻止他。

    這時一羣玉真坊的夥計衝進來,姚汝能的心和刀同時一橫,學着張小敬的樣子厲聲道:“靖安司辦事,都給我站開!”那羣夥計果然不敢上前了。

    張小敬的聲音依然冷漠:“我的問題還沒問呢。”

    “你敢動我一下,就等着被蹍死吧!”店主惱羞成怒。

    張小敬垂下頭,湊到店主耳邊:“不瞞你說,在下是一個死囚犯。辦不成差事,回去也是死——你猜我會怎樣做?”店主望着那隻森森獨眼,心中一緊,他最怕的是不守規矩的瘋狗。他眼神閃動數息,只得開口道:“你到底要問什麼?”

    張小敬把刀口挪開一點:“最近你有沒有和突厥人打過交道?”

    店主對這個問題有點詫異,不過很乾脆地答道:“沒有!”

    “那你聽過最近有什麼商家和突厥人接觸嗎?”

    “沒有。突厥人?在長安都多久沒看見了。”

    突厥早在貞觀年間已一蹶不振,西突厥在顯慶年後也分崩離析,只剩下幾個小部族在草原上時反時歸。至於留在長安的突厥人,已完全歸化。除了俘虜、使節和赴京朝覲的酋長們,長安不聞突厥之名已經許多年了。

    “不如把你的人叫過來問問,也許他們知道呢。”張小敬堅持。

    店主只得吩咐夥計們過來,一個一個詢問有無和突厥人有接觸,結果自然都是否。張小敬揮手讓他們散了,繼續問道:“那麼你知道西市誰家裏有長安坊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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