飄天文學 > 長安十二時辰 >第三章 午正(1)
    天寶三載元月十四日,午正。

    長安城,長安縣,光德坊。

    賀知章站在靖安司大殿的正中,手裏託着一枚銅金方印,神態平和。李泌站在他的對面,目光鋒銳如飛箭射來,可卻不能影響這位老人分毫。

    司裏的其他人都低下頭去裝作忙手頭的活,誰也不敢發出聲音。

    這時殿外的通傳跑進來,先看看李泌,又看看賀知章手裏的大印,猶豫了一下,這才向賀知章拱手,粗聲粗氣道:“懷遠坊望樓回報,張都尉已被控制,即刻返回。”

    雖然他有意壓低嗓門,可還是讓周圍的人都聽了個通透。

    賀知章要的就是這個效果,他滿意地點了一下頭,這纔對李泌語重心長道:“長源,莫怪老夫用這司印壓你,實在是你行事太孟浪——任用一個死囚爲靖安都尉?還是刺殺上司的不赦之罪?傳出去,明天御史們的彈章能把你給埋嘍!”

    李泌懷抱拂塵,冷哼一聲:“明天?不知這長安城,還有沒有明天可言。”

    “嘖,長源哪……你勇於任事,老夫自然明白,但蘭臺的人能明白嗎?相國們能明白嗎?就算他們明白,可在乎嗎?”說到這裏,賀知章特意加重了語氣,“你以爲老夫爲何匆匆返回?李相那邊已經聽到行動失敗的風聲,試圖奪取靖安司的指揮權!現在老夫還頂得住。若他知道,你竟把長安存亡押於一個死囚身上,到時候羣議洶洶,就是我也扛不住壓力!”

    他見李泌沉默不語,又換了副和藹口氣:“朝堂之上,處處伏兵,稍有不慎便是傾覆之禍——老夫今年八十六歲,已無所謂,你還年輕,要惜身!”

    賀知章一口氣說這麼多,可稱得上推心置腹,可李泌卻不爲所動:“您在這裏每教誨一句爲官之道,那些突厥人就離得逞近上一分。”他看了一眼殿角,銅漏裏的水依然無情地滴落着。

    賀知章道:“我沒說不抓突厥人!只是聽說那人對朝廷的怨恨溢於言表,你就這麼信任他?”

    “我不信任他,但他是現在最好的……不,是唯一的選擇。”

    “西都彙集天下英才,滿城人物,難道沒一個比得上那死囚犯?”賀知章口氣轉而嚴厲,“你已錯了一次,讓靖安司倍受重壓。如今情勢,可容不得第二次犯錯!”

    李泌踏前一步,目銳如芒:“您只想保住靖安司,而我要保住長安!”

    這時通傳第二次踏入殿內,粗着嗓門吼道:“報,靖安都尉張小敬等,已至門口。”賀知章揮了揮衣袖:“不必進來了。把他的腰牌收繳,直接押還長安縣。”

    這時李泌忽然大喝一聲:“慢!”

    “長源。”賀知章的語氣已帶着幾絲不滿。李泌卻不顧呵斥,嗆聲道:“剛纔西市、懷遠坊先後有黃煙升起,必有重要進展。不如先叫他進來,交代清楚,再議處不遲。”賀知章明知李泌在拖延,可也明白眼下情勢緊急,於是輕嘆一聲,揮了揮手。

    不過他又安排了四個旅賁軍士在側,一旦張小敬報告完,就立刻上前將其拿下。

    賀知章輕易不會干涉司務,但若李泌逾越了規矩,他就會化身籠頭繮繩,把年輕人拽回來。突厥狼衛當然要抓,但他絕不能讓政敵們找到藉口,染指靖安司。

    這一切,可都是爲了那一位的安全。

    腳步聲響,張小敬大剌剌地邁入殿中,全無突遭解職的驚懼。他先衝檀棋眨了眨眼睛,然後把好奇的目光投向那位鬚髮皆白的老者。

    這個人在本朝實在太有名了,詩書雙絕,名顯開元、天寶二十多年。就在十天之前,賀知章宣佈告老還鄉,天子特意在城東供帳青門,百官相送,算得上長安一件頗轟動的文化大事。可張小敬萬萬沒想到,這位名士居然又潛回京城,搖身一變,成了一個和文學毫無瓜葛的靖安令。

    他今年已經八十多歲,致仕時已是三品銀青光祿大夫兼正授祕書監——這是爲什麼別人敬稱其爲賀監——來做靖安令這麼一個所由官,實在是高配。很顯然,做出這個安排的人,不指望賀知章能有如何作爲,只是希望憑他的資歷和聲望坐鎮正印,方便副手李泌在下面做事。

    張小敬忽然笑了,賀知章的出現,解答了他一直以來的疑問。

    長安城的城防職責,分散於金吾衛、京兆府、御史臺、監門衛等官署,疊牀架屋,矛盾重重。這個靖安司憑空出現,凌駕諸署之上,若非有力之人在背後支撐,絕不可能成事。

    賀知章的身份,除了銀青光祿大夫兼正授祕書監之外,還有一個太子賓客的頭銜。而李泌則是以待詔翰林供奉東宮。這靖安司背後是誰,可謂一目瞭然。

    雖則如今太子不居東宮,可從這些幕僚職銜的安排,仍可略窺彀中玄妙一二。

    賀知章注意到了張小敬的無禮視線,但他並未開口責難,只是垂着眉毛閉目養神。

    李泌走上前來,要他彙報情況。張小敬摸摸下巴,把事情原原本本說了一遍。李泌臉色一變:“這麼說,突厥人已經拿到了坊圖?”

    這可是他們僅有的一條線索,若是斷掉,靖安司除了闔城大索沒別的選擇了。

    張小敬道:“還不確定,我已安排姚汝能封鎖祆祠周圍,正在逐一排查附近住戶……”話未說完,賀知章“唰”地睜開眼睛,語氣嚴厲:“好大的膽子!你可知道擅封祆祠,會引起多大的騷亂?”

    “不知道,也不關心。我的任務只是抓住突厥狼衛。”張小敬回得不卑不亢。

    “那你抓住了嗎?”

    “如果你們總是召我回來問些無聊問題,那我抓不住。”

    李泌微微有些快意,張小敬這傢伙,說起話來總帶着點嘲諷的味道,現在輪到賀老來頭疼了。

    賀知章眉頭一皺,這個死囚實在是太過無禮了。他舉起大印,想叫人把張小敬抓起來,先杖二十再說,這時通傳第三次跑進殿內。

    “報,祆教大薩寶求見。”

    殿內稍熟長安官場的人,心裏都是一突。長安城的胡人多信祆教,一旦起了爭議,光是信衆騷動就能掀起大風波,所以官府與祅教的交往向來謹慎。大薩寶統管

    京畿諸多祆祠,影響極大,他忽然至此,肯定是來興師問罪的。

    賀知章一陣冷笑。這個無知囚徒,非但搞砸了唯一的一條線索,還惹出了這等風浪。他看了一眼李泌:“長源,你今天已經是第二次犯錯了。”

    賀知章輕輕點了一句,然後轉過臉去:“綁起來!帶走!”

    李泌尷尬地站在原地,眼神閃動。如果真是惹出祆教的亂子,他也沒法出言庇護。幾個如狼似虎的侍衛得令,把張小敬按住,五花大綁,就要朝殿外推去。忽然殿裏傳來一陣尖利的木腳摩擦地板的聲音,衆人循聲望去,看到徐賓略帶惶恐地站起身來,周圍的書吏都跪坐着,把他襯得特別顯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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