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起已醒,狀態看着也不錯,宋芙便將畫畫的事兒又撿了起來。
不過這回畫的不是糕點的造型。
甫畫好,紙上墨跡都還未乾,宋芙便迫不及待去尋賬房先生。
“錢叔、錢叔,你幫我看看這圖樣能不能做?”
賬房先生姓錢,腿腳不好,透過侍女溝通一來二往,若有要修改的地方也麻煩,還不如宋芙親走這一趟。
留着兩撇小鬍子的中年男子放下手中整理好的冊子,接過宋芙剛畫好的紙。
這一看他就笑了:“姑娘這回要做的是狗哇?能是能,就是隻能做個形體,眼鼻嘴這些,只怕做不出來。”
宋家姑娘每隔一陣子就會送上自己想的圖樣,要將賞人的金銀融成自己想要的模樣。
因爲好看,整個宋府也風行,每回上上下下的人都很期待下回拿到的賞銀又是何種樣貌。
做了這許多次,宋芙也知道太小的細節不容易呈現,並未爲難,笑笑說了:“我知道的,沒關係,我就是想畫上幾筆,讓它看着可愛些。”
小狗兒坐姿型態,擺着尾巴,眼睛睜得圓圓的,張嘴吐舌,模樣嬌憨。
錢叔將紙收下:“行,明天小的就吩咐下去。”
宋芙:“謝謝錢叔!”
辦完自己的事,看着錢叔捧起剛整理好的冊子要放回櫃上,一瘸一拐。
才只有兩三本而已,不重,宋芙順勢接過:“錢叔,我來吧!”
錢叔可沒好心安理得讓她幫:“多謝姑娘,走走也好,不妨事的。”
宋芙也沒強求,“哦”了聲,好奇問道:“這些賬本出什麼問題了嗎?”
看着像是歷年的紀錄,書皮和書頁比桌上平攤着的那本都要稍加泛黃起皺。
錢叔向來靠譜,前幾年賬目若真出了錯,應不至於這會兒纔來覈對纔是。
面對宋芙的疑問,錢叔笑笑回道:“哦,不是的,是二公子方纔來找四年前府上所用的金銀樣式。”
自從四年前宋芙開始用這套特殊的金銀樣子,每次都會記錄在冊。
什麼樣兒的融了多少數目的金子、銀子,分別在哪一年哪幾個月份所用,都清清楚楚記下,一看便知。
也就是錢叔見微知着,從一開始的小事便着手記錄,往後要查什麼,俱是方便許多。
宋芙聽了覺得奇怪:“二哥怎突然會想查四年前的事?方纔纔來過的嗎?”
也就是說,從聽雨築離開後他便直接往這兒來了?
錢叔點頭:“是啊,要查的是四年前冬日的事,小的卻不知二公子因何要查。”
主子們想做什麼,哪還用得着跟他們底下人交代的?
宋芙聽聽便罷,橫豎她二哥想一出是一出,見錢叔在忙,宋芙便沒有再打擾他,回自己院裏去了。
路上卻回想他們的對話內容。
“四年前冬日啊……”
去年或前年的冬日宋芙不一定有印象,但四年前的話,她印象倒是深刻。
猶記得那年冬天格外冷,幾乎天天外頭都在下雪。
所以分明是冬日,但她卻讓人將金銀融成了夏荷的模樣,盼着暖陽能早些來到。
聽雨築。
易宇在小榻上睡下,麥子打了哈欠,腦袋也昏沉沉的,一點一點。
宋芙有爲他們安排另外的廂房,但阿起的狀況他們都放心不下,所以仍是歇在一個屋裏,夜裏若是阿起有個突發狀況,也好有個照應。
房裏的夜明珠被蓋上燈罩,雕刻的花紋半遮半掩,只露出微光。
宋芙教過他們,轉動旁邊花朵樣的木製旋鈕,燈罩便會完全閉合,看自己想要的亮度調整。
適才麥子和易宇玩了一下,邊玩邊讚歎這神奇東西,最後實在太怕弄壞了賠不起,儘管還是對這物事好奇得很,卻是沒敢再碰。
阿起躺在牀上,毫無睡意。
他側過身,懷中忽地掉出一物。
荷包繩口被顛得微松,露出小小的口子。
他將其拾起,粉色的荷包已褪得宛若白色,看不出原先的顏色。
布料軟若綢緞,跟身上所著的衣裳料子都非凡品。
一錠完全盛放的銀色荷花落在牀上,花瓣層層相疊,尖端刻意做得稍圓潤了些,纔不至於過於尖銳而傷人。
阿起拈起它,定定看了片刻。
對着微光,僅能隱約看到模糊的輪廓。
但這銀荷花上頭的葉子有幾瓣幾層,不用親眼去看去數,他也對它的樣貌瞭然於心。
“十二片,三層……”
他在心裏默唸着,再以指腹一個個觸摸去確認。
果真,如他所想的答案那樣,一層一瓣都沒少。
他將銀子收進荷包中,把繩牢牢繫好,再放回自己懷裏。
一袋滿滿的銀子最後獨獨剩下這個。
後來的日子裏再苦再難,肚子再餓,他都沒想過要動它分毫,連他自己也想不明白爲什麼。
阿起闔眼,腦海裏浮現那年冬日撐着紙傘的小姑娘樣貌。
天氣很冷,她裹着大紅色的斗篷,邊緣綴有白色絨毛,將她半張小臉藏了進去。
饒是如此,也能看見她嫩白的雙頰被凍得微紅。
生平第一次,他下跪求人。
雪天的街上人潮本就少,願意爲此停下腳步的人更是一個也沒有。
雙肩落滿冰雪,他表情麻木,雙拳緊緊攥起。
卻只有她,分了一半的紙傘予他。
一雙細眉微皺,圓似山上野鹿崽子的眼瞧着自己。
那姑娘的眼神澄澈乾淨,彷佛從未見過世間污穢。
她將一粉色荷包遞給他,歪着腦袋嬌聲問他:“這些可夠?”
隨着她偏頭,系在發上兩側的鈴鐺也跟着發出清脆的聲響。
他緩緩擡起僵硬的手臂,接過她遞來的荷包。
喉嚨乾澀,一開口便有如灼燒般的疼。
儘管如此,他還是啞着聲,對她說了一聲:“夠。”
然後那姑娘雙眼彎得有若月牙,眉間不再蹙起,笑着對他說:“那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