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高興。
悟能把這句話說得非常真誠。
最開始的時候遮遮掩掩,把一句告白說得像是挑釁,卻又透着近乎清純的坦誠。
很快能自然地說出來,不管什麼時候也都不顯得敷衍。
悟學得很快。
總是專注地看着他,那雙漂亮得不像人類的淺藍色眼睛也像是染上了人世的色彩,“‘我喜歡你’,”這樣對他說,期待地等着他聽完的反應,“——我喜歡你”。
好像有溫暖的熱流流過心臟……他當然覺得很高興。
不管是因爲什麼。
諾德放下魔術髓液,拿起一邊的手機。
東京已經醒了,這是一座繁華而忙碌的城市。
可以一起喫早飯嗎?他想問。
既然在同一個城市,稍微問一下也是可以的吧,只是發一條消息,應該不會太打擾。既然他的男朋友說不要不打電話給他,既然他們接下來可能共度一段時間。
——報答。
沒關係,這樣也很好。
但拿起手機之後,諾德很快想起什麼。
他停下來。
……他現在,已經不再那麼喜歡這個電子通訊設備了。
想想別的吧。
空無一物,只有白牆和一個矮桌的房間。所有現代人類社會製品都被視作多餘移去,爲了容納彷彿張着爪牙一般的六芒星魔法陣。縱三米,橫三米,血紅色的線條,無法忽視的存在感。
……不可能把這樣的東西放進五條悟的家裏,何況他還要不時去維護。更不可能是在他的家裏,二者都有一樣的理由。
所以他另外租了一間公寓。
等之後告訴悟的時候悟會問吧——爲什麼要這麼麻煩,理所當然地問,然後好像完全想不明白一樣地看着他。
好像完全沒想過那麼顯而易見的原因。
五條悟在有些地方很遲鈍。
有些事情好好劃清界線會更好,不然事後很容易被糾纏。雖然現在看起來一切都很好,但誰也不知道別人是什麼樣的人不是嗎?比如說,他其實不是悟以爲的那樣溫柔無害的人。
那個人大概完全沒有感情經歷吧,所以纔對這些沒有半點概念。
其實也很好,因爲沒有距離感,於是也會絲毫沒有自覺地靠近,親暱又直白得好像眼前的人是此刻最重要的存在,像一團甜香醉人的雲霧,讓人覺得美好到踩不到實地。
如果可以的話,他希望五條悟可以永遠不需要在意這些事。
這裏離你的家很近,應該不會有什麼不方便——如果問起前一個問題,就這樣回答。
我的家裏沒有合適的房間——如果問起後一個問題,這樣回答。
手機——
屏幕亮起來,閃爍的圖標催促着他接起。
“悟,”時間還很早,他想,“醒了嗎?”
“啊,……嗯。”五條悟猶豫地說。
回答的聲音少見地有些含糊。
五條悟大概也不擅長撒謊。也許會惡劣地回答“不告訴你”,也許會扯出離譜得誰都聽得出的假話來敷衍你——那不太算是說謊,而是肆意妄爲的示威。
或許是自尊,或許是因爲不需要。但總之,沒有真假難辨的謊言。
所以……
諾德分心地想,
……所以,“喜歡”也不是謊言。至少在五條悟說出那句話的片刻,這份“喜歡”是真實的存在。
如果再去索要它的時效與質量,已經可以算是貪心了吧。
“沒睡嗎?”他問。
“……嗯、不是很困。”
那並讓人不意外,跨越九個小時的時區,誰都會有些不適應。
意外的是這樣欲言又止的語氣。
“發生了什麼?”諾德輕聲問,“……想和我說說嗎?”
“不……”就這樣停頓了很久,才說,“只是,我在想……”
一點也不像平時的五條悟。
如果要說——有什麼事情,是會讓悟在和他說話的時候像這樣瞻前顧後。
他其實是知道的。
諾德等待着,直到這份沉默長到難以忍受,他想,他也是有些壞心眼的。
雖然他會說,說他並不希望悟覺得困擾,但他卻不會在現在爲悟解圍,替他的男友說出想說的話。
但諾德也並不是真的想太欺負他。
“悟……”他最後開口還是說。
“——我在想,之前那個項鍊,”五條悟匆忙地打斷他,“還是……換成耳釘好了,我想要耳釘。”
“什麼?”他茫然地回答。
“就是說——你送我的禮物,我想要耳釘——”五條悟拖長了聲音,“高專的制服是有領的,你知道的吧,所以是項鍊的話就完全看不到了……”
“所以……你覺得怎麼樣?”五條悟問他。
悟是在轉移話題。
但是,
但是至少今天,他也還不想說。
“好。”諾德說。
——————
——————
“這些是什麼?”諾德無奈又好笑地問。
桌上的那些,手套、酒精、針、銀質的簡易耳釘,當然還有,與其說是收到不如說是他自己要過來的項鍊。
諾德真的需要自己來解釋嗎?早在準備東西的時候恢復了精神的五條悟理直氣壯地瞪着自己的男朋友,“打耳洞的工具。”
“其實我想說——”
“不要其實,”五條悟打斷他,“我要你來,還不夠明顯嗎?”
“如果悟只是更喜歡耳墜的話,”諾德不置可否地回答,無視了他的話繼續那句“其實”,“用耳夾就可以。”
“但是我想要這個。”他直接又粗暴地反駁。
與其說是在考慮他的建議,不如說是在懷疑他的動機,諾德看着他,如果認真去看那裏混雜的情緒,那麼,琥珀色的眼睛裏確實沒有半點信任度。
……可惡。
他在心裏悶悶地煩燥起來。
然後諾德撿起他那套禮貌又生疏的態度:“雖然不是什麼大事,但是悟,我只是覺得,在自己的身上留下永久的痕跡這件事情,應該更謹慎一點。”
“——我不覺得。”
“至少也可以去醫院,醫院會更專業一、”
“不需要。”
“如果不對稱、”
“只要一邊,”他說,“你只送了我一個。”
“……在一些文化裏,單邊的耳洞是、”
“無所謂。”
“……悟。”到了最後,諾德也只能無奈地,沒脾氣地喊他的名字。
“我想要你來。”他則說,用那雙諾德喜歡的海藍色眼睛注視他,直到諾德移開視線。
“……至少也用穿耳器吧。”他的男友最後說了一句。
完全明白自己已經得到妥協的五條悟坐在椅子上,理所當然地等待着,“那多沒意思啊。”
諾德俯身,拿着微涼的酒精棉球在他的耳廓反覆擦拭。
說是那樣說,一副顧慮很多的模樣,真的答應之後卻意外地乾脆。
擦拭的力道不重,但也算不上溫柔,很明顯這雙手的主人清楚地知道自己在做什麼——消毒,避免感染。就像是被當作器物對待,爲了完成優先目的做着預處理,那樣的動作讓人產生些微這樣的心情。
“悟,”
“不考慮。”五條悟回答。
於是原來也只是短暫中斷的動作繼續了。本來就膚色淺淡的耳垂被捏住,手指稍微用了些力,看起來大概會有些發白。接着是毫無徵兆的刺痛,甚至沒有開口安慰他,就像是清楚五條悟也樂在其中,針穿過了皮膚。
那並不是對利器不熟悉的人的手法,並不是拿着尖利的鋼針匆忙又慌張地隨便一紮,而是近乎冷酷地,緩慢地,毫無猶豫地,刺進設想的位置。
啊,會痛。他的嘴角勾起來。
大概流了點血,只是一點點,銀色的小棒代替針留在了傷口裏。
那看起來會顯得漂亮嗎?
五條悟稍微仰起頭,對上現在纔看向他,蛻去了那層理性到近乎無情的魔法師外殼,好像稍微有點後悔的諾德。
無論是不規律的氣息,加快的心跳,還是微微升高的體溫,都昭示了主人沒有打算說出口的真實想法。
“這個,”五條悟拿起桌上最後的東西,他的禮物,“——這個的本質,是和信標,一樣的東西吧。”
諾德呼吸一滯。
“啊,”五條悟稍微收回手,“不許搶哦,送給我的東西不能收回去。”
“……”
“只要想看還是能看得見的,魔力。就像白天的月亮一樣,只是我之前從來沒注意過。所以其實是很厲害的,我,的,眼,睛。”他伸出手指,支起一邊的眼瞼,露出那件他樂於展示的藝術品,“你要多瞭解我啦。”他驕傲又得意地說。
“悟……我很、”
“你其實很願意吧?在我身上留下標記。”他打斷那句他知道會是道歉的話。
沒有去看諾德的表情,但卻刻意地眨着眼,低頭把和他的眼睛有着相同光輝的禮物換上耳釘的接扣,最後才擡起頭,把決定權遞過去。
拿掉已經不需要的銀棒,反轉術式,很方便的,他側頭展示。
“幫我戴上。”他命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