飄天文學 > 老馬的晚年生活 >16下 貪嗔癡慢疑 各有各的愁
    “在……在牀底下……”

    “我的媽呀,全是人民幣!”仔仔趴牀底下一看,場面驚人。

    “把錢撥出來!”

    仔仔趴在地上,在漾漾矮小的牀底下撈錢——十塊的、一百的、五十的、五毛的……一會子地上一大攤錢,連曉棠也忍不住笑了。

    “去,拿個塑料袋把錢裝起來!”桂英指揮兒子。

    仔仔裝好以後,桂英提着塑料袋將那錢扔到老馬身邊說:“以後把你的錢看好,別再讓孩子惦記!”

    “你怎麼說話的?”老馬怒了。

    “我們從來不用現金,家裏只你一個人用現金,還不是你沒看好錢!她拿了四回你沒發現嗎?你早發現早處理能拿這麼多錢嗎?”

    “她上次拿我的筆你處理了嗎?上次處理了就沒這回的事啦!”

    老馬懟得桂英理屈詞窮。

    桂英抱着孩子又跑去找致遠,埋怨他爲何出手這麼重。致遠除了嘆氣,無話可回,任由桂英在那一通發泄,他看着陽臺外的混濁,皺着眉,壓着氣。

    老馬在整理袋子裏的錢,五毛十塊的,一張一張整,整了七八分鐘,心焦得不行。

    “仔兒,把你爸媽叫出來!”老馬衝仔仔吼。

    仔仔把致遠和桂英叫來後,幾個人坐在餐桌上,老馬讓把孩子給曉棠哄着。

    “咱們只當開個會,專門說說這事兒!”一家四口坐齊了,老馬先開口。

    “爺爺,你當這是村委會嗎?還開會呢我的天……呵呵呵!”出生於千禧年以後的仔仔忍不住嘲諷。

    “沒你說話的份兒!”老馬白了一個眼,仔仔馬上收了笑。

    “今天這事兒都說一說,說完之後以後不要再提了!致遠,從你開始!”老馬想着致遠最中正,他先平和地起個頭兒。

    “嘖哎,漾漾以前沒這個毛病。家裏這幾年根本不用現金,除了存錢罐的錢基本沒什麼現金了。爸,其實這跟你有關聯,你好幾次用錢來誘導孩子做這做那,小孩自然以爲錢是好東西,心裏惦記上了。”致遠無可諱言,說出了他最想說的。

    “我拿錢誘導她——這個是我的問題。那她如果不是從我這裏知道錢是好東西,肯定也會從別人那知道錢是好東西,早知道早處理總歸是好的。你放心,我以後不會再拿錢誘導她了。還有什麼,馬桂英你說!”

    “仔仔漾漾是我們的孩子,以後他們有什麼問題,你不要管,永遠都不要管!你只要告訴我和致遠就行了,我們會處理的!”桂英刻意強調“永遠”兩字。

    “今天我也沒管呀!這事本來完了,你自己回來後鬧騰一番,怪誰?”老馬就事論事。

    見衆人無話,老馬接着說:“致遠,漾漾這幾天天天回來抱着新玩具,你沒仔細問問?她喫飯少是因爲她先前喫零食早喫飽了,你沒發現?客廳裏現在放着個那麼大的機器玩具你沒看見?還有你,事情已經完了——完了!你才知道!好傢伙!這嚷嚷那嚷嚷地先怪我,爲什麼你這個當媽的是最後一個知道的?仔仔不跟你說你到現在且矇在鼓裏吶!還有你,仔兒,妹妹已經被你爸爸懲罰了,你在你媽跟前煽風點火的幹什麼?”

    “我哪裏煽風點火了!我實事求是地說好不好!”仔仔挺直身板。

    “你剛纔喜滋滋的那樣兒,你當我們是瞎子嘛!你兩個舅舅對你媽這個妹妹多好!怎麼你這個哥哥到處看妹妹笑話!”

    “我兩個舅舅對我媽好,那是因爲你對我媽不好!他們可憐我媽!現在全家人對她比對我不知道要好多少倍!我說什麼了嗎?”仔仔紅了眼眶。

    “你嚷嚷什麼?”老馬輕拍桌子。

    “他們兩寵着她,你纔來幾天也寵着她!她偷了七八百的筆你們沒一個人教育她,這纔有今天三番五次地再偷!她偷了那麼多錢我說一說還不能說了嗎?我在家裏地位就這麼卑微嗎?我屋子被分、我桌子被佔、我做作業被吵、我的偶像被換了,難道我不能抱怨幾句嗎?我就問你們,這個家還是我的家嗎?”仔仔激動地一氣喊完,踢開椅子轉身走了。

    桌上的三個大人低頭無言。

    許久後老馬長嘆一聲,開腔:“行了,孩子打了也教育了,大人的問題也揪出來了,這件事兒到頭了,以後誰也別提了。”說完自己去陽臺的躺椅上,掰開塑料袋,繼續在那兒整錢。這屋裏的人哪知道老馬的錢是如何來之不易,那是地裏一個果子一個果子換來的,一鋤頭一耙子挖來的,無論如何也要尊重這一塊五毛的錢,尊重錢背後的人的辛苦和地的時間。

    餐桌上只剩夫妻兩了,桂英望着致遠,忽發現他臉上現出一種她看不懂的神情。她握住了致遠的手,致遠卻抽走手,一個人回屋了。

    回屋後的仔仔滿臉淚水。雖模樣長成了大人一般,可心地依然是個孩子。曾被父母專寵的那份獨一無二被妹妹瓜分了,如今連自己幾平米大的物理世界也要被爺爺瓜分。近段時間學習成績明顯下滑,已經被老師在班裏點名了,眼下他正面臨的一個學生最重要的事情——期末考試,這也被家裏人徹底忽視了。

    往常每次期末考試之前,爸爸用心輔道、媽媽端湯送茶點,現在別說父母的關注了,每日回家竟是些雞毛蒜皮的破事兒。仔仔埋怨這些日子裏的不太平,更委屈在不太平中他爲何總是那個被衆人忽略的人。

    “你怎麼了?”桂英回屋後,坐在牀上,望着陽臺上雙手抱胸的丈夫。

    “沒什麼。”

    “你情緒不對呀!”桂英一臉擔憂。

    “哪有?沒什麼。”致遠頭也不回地說。

    “你有什麼事說開呀!”桂英渴望丈夫把她當朋友一般敞開心扉。

    “沒什麼事兒,十點半了,你去看漾漾睡下沒,我去不方便。”

    桂英望着致遠,致遠望着窗外,兩口子沉默片刻,桂英走了。

    漾漾已經在曉棠懷裏睡着了,桂英悄悄關上門,在餐桌上獨自發呆。她是這個家的主人,也是一個缺位的、滑稽的主人。她忍不住地指責父親,她習慣性地偏向女兒——即便她很愛兒子。她每天回來很晚,晚得錯過了和女兒說甜言蜜語的時間,晚得拉不住女兒成長的步調。桂英從餐廳架子上打開了一瓶紅酒,自己給自己倒了一大杯,她喝酒的原因不是爲兒女和父親愁,而是爲丈夫。

    致遠今晚的神情讓她有些陌生。在這世界上,她最恐懼的事情是和丈夫有隔閡——這是她這麼多年以來一直盡力避免的事情。他有文化,是名牌大學的文學碩士,動不動信口拈來一句什麼詩詞,動不動便是哪個典故什麼名人,而自己呢,“的地得”怎麼用到現在也不會!致遠津津樂道的詩詞她連假裝聽也聽不懂,她只能當個迷妹去崇拜他,可是她慌張她的偶像提了三五遍的東西她依然不知。

    曉棠撫摸着漾漾的頭髮,難以入睡。多年以來,她如此羨慕桂英的生活,沒想到深入其中竟是雞飛狗跳。驀地她覺得自己單身的乾淨狀態也未嘗不可,什麼也不沾染——沒有孩子、沒有老人、沒有糾紛也沒有傷心,純淨地如白雲過高山一般。多年近觀她姐姐包曉星的婚姻,傷痛多還是快樂多,尚是一筆難算的賬。

    曉棠回想那些已婚同事的婚姻,沒幾個如意的。紅梅四十多歲了憂愁沒有孩子,十來年包養着一個天天打麻將的丈夫;海月嫁進了一個廣東家庭裏,和妯娌、婆婆的矛盾幾乎耗盡了她所有的光華;菲菲和老公感情很好,可因爲買房揹負鉅債,到了三十五也不敢懷孕生子;畫雪嫁給了一個小富二代,結婚才兩年老公已和兩個小妹妹勾搭上了,她整日疑神疑鬼地毫無優雅和自信,生了孩子後虛老很多……甘瓜苦蒂,物不全美;人生殘缺,婚姻亦難有圓滿。想到這裏,曉棠釋然些許。

    這一晚,致遠亦難眠。今天是他參加小說比賽的最終截稿日,他沒有按時發表完。

    如此糟糕的一天,他不想再給這糟糕抹上一層灰黑的憂鬱。所以,他什麼也沒說。凌晨兩點半,何致遠站在陽臺上,仰望頭上深邃的黑暗,一個人爲星空傷感,替萬物哀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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