飄天文學 > 老馬的晚年生活 >27上 鍾理酒後睡大街 曉星夜半悲往昔
    (因本章字數過多,遂分兩次更新,以下內容爲《27上》的下半部分。)

    包曉星俯視地上自己的影子,小小一團,和三十年前幾乎差不多,可她撫摸自己的脖子、兩腮,好些褶皺。她像一棵石斛蘭一般,開了花、結了果,兩撥花果以後,她迅速乾癟了。

    她以前那麼愛鍾理,他咳嗽一聲她便要忙活半天。如今他睡在大街上,她竟連扶他回家的意願也沒有了,談何心疼、關愛?他不自愛,她又何須再愛。不知從哪一年哪一月開始,他們兩人各自悄悄放了手,各走各的人生路。究竟是誰先鬆了手,她冥思苦想好多年,後來放棄了。因爲誰先誰後絲毫不重要了。

    來了一陣不小的風,曉星張開身上的披肩,賣力地兜風,她渴望這風送她去天堂,或者是回故鄉。她還愛他嗎?連包曉星自己也給不出答案了。她站在這裏,只爲確保孩子的父親是安全的,除此之外,別無其他目的。

    腳趾縫裏流過一絲冰涼,如海邊的細沙,如故鄉的渭水。城市令她發蔫,她想要回家喫幾口家鄉菜,生活如眼前的黑巷子一樣阻礙着她,如此簡單的願望二十年了竟遲遲達不成。包曉星累得無力抱怨,她把自己凝成一股繩,每天都緊緊繃着,連做夢和流淚時那繩子也使勁繃着。

    農批市場的那個巴掌大的雜糧鋪子,不是她的人生——從來也不是!可正是那間雜糧鋪子活活地捆住了自己,耗盡了自己的一生。

    生之於她,如此扭捏,以至於她三十多歲年紀輕輕就開始思索死生之事。

    死亡,讓她反覺美好——生的美好。死得美好等同於生得美好,生得齷齪等同於死得齷齪。如若地上的人現在就這樣死了,他的兒子連同他的孫子也會不恥於他。

    造物主待女人不公,它要她生殖,還要她生存;它給她容顏,卻令她早衰。如果一個五十歲的女人具有一般五十歲男人在性資源上的魅力和價值,那也許女人不會這麼悲慘。她才四十,已看到了自己這朵女人花的凋零。她驚恐,在農批市場裏,她用日復一日的忙碌掩蓋着驚恐。

    明明從一開始就討厭那個地方,還要活活地在那裏度過一生。如果五十歲了還在農批市場裏,那自己寧願去死。包曉星連死的方法都研究透了,只等着五十歲的時候結束一切。反正那時候女兒嫁人了、兒子成年了。她無所掛念,她只是憐憫自己的命運。如她手中的紅紅綠綠的豆子一樣,採摘出來被運到市場上,然後被人採購回去,最後在火種烹煮。農批市場正是她的那口大鍋。

    曉星踢了踢鍾能的大腿,呼嚕聲停止了片刻。不知他喝了多少,她使勁兒踢也踢不醒。曉星放下披肩,兩手垂着,開始在街上散步。十來米長的小巷子裏,她來來回回地踱步。這些年農批市場裏的叫賣聲操控了她,她應該早些尋找此刻的安靜——這樣的安靜有利於她揣摩自己的命運。生活逼着她一步步走向麻痹和虛僞、懦弱和逐流,她很少激動了,很少爲了一朵花兒開心好幾天。城市裏的金錢味兒薰壞了她的身子,甚至,險些浸透了她的意志。

    她想要回到故鄉,在那裏,巨大的寧靜是權威的、不可被改變的、人力無法挑釁的,那裏是她的根。包曉星迷失久矣。

    這幾年包曉星才明白,世上哪裏有希望。希望不過是奇蹟的替換詞,而奇蹟多停留在他人的故事裏。一代又一代的發展,不過是重複而已。涼涼的夜風襲來,包曉星拎起裙襬乘風扭動,她在尋找童年的自己,她在尋找自己的靈魂。

    凌晨四點,街上有幾家早餐鋪裏起了燈光。他們是不易的,四點鐘開店門,興許兩點已經開始準備了,待四點鐘的清潔工從店裏買了包子捧着熱乎乎的包子咀嚼時,他們已經勞作了好幾個小時了。待天亮時人們走在光亮乾淨的地面上快步上班時,清潔工已經在這裏工作了好幾個小時了。人生不易,曉星流着淚微笑,在微笑中享受淚的柔軟。

    包曉星欣賞着自己頭髮的飄逸、影子的優雅、鞋跟着地的輕快,她的身體像是倒流了三十年的光陰一般,前所未有的自由和輕盈。她兩手背後,坍塌在城市無聲的背景樂中,她閉上眼睛,任由自己踩高踩低,哪怕絆倒摔傷也是欣然。婚姻只是人生的一部分,它不應該拖垮自己的整個人生。她的人生還該有夜風和裙襬、渭水河和蒲公英、明月和自由、寧靜和靈魂。

    風從地涌,滿城樹笑。五點鐘了,踱步的中年女人累了。她停下腳來,回到了鍾理身邊,坐在他睡的臺階上。她累了,昨天爲了妹妹哭了許久,今早爲了鍾離又一夜未眠,她的肉身在萎縮、癱軟。地上的人依然在打呼嚕,那呼嚕聲醜陋、噁心,她聽了幾十年,竟然聽習慣了。她哀嘆自己的卑微。卑微的女人終要爲自己的卑微付出難以承受的代價。

    她喜歡披肩的嫵媚和飄逸,可是一條好披肩總賣得很貴很貴。她嚮往兒時十指縫裏的黑色泥土,可她染了色的指甲蓋早容不下任何泥沙了。她喜歡喫鹹鹹的、帶湯的、灑了蝦米和香菜的豆腐腦,自從她來到這座城市以後,她再也沒有喫過了。她才四十歲,便用起了老花鏡——只這一個事實,足令包曉星拋離她現有的人生。

    二十多年了,她再也沒喫過自己最愛的豆腐腦。她忘記了油菜花的葉子是什麼棱角,也忘了她家院子裏的泡桐花落地後是什麼味道,她渴望她的手能像以前一樣,一到春天就自然脫皮。失落的女人在微光中端詳自己的兩手,她的手已不再是她的手了。那手上特定部位的老繭子不屬於自己,而屬於生活。

    街上漸漸有了人,夏日的晨曦來得早。過路的人望望她又望望她身邊睡在地上的男人,她學着路人的模樣,望望對方也望望她身邊睡在地上的男人。

    等到日出的時候,包曉星嘆了一口氣。她關閉了夜裏的那個自己,換成了另一個人。她撥通了桂英的電話。

    早上七點二十,聽到電話響的桂英一看是曉星打的,心裏咯噔一下,以爲曉棠又出事了。

    “喂,英啊,致遠起來沒?”

    “啊?呃……起了……怎麼了?”

    “鍾理喝醉了,睡在大街上,我根本擡不動,讓致遠過來幫幫忙。”曉星言語低沉。

    “好,那我讓他開車過去。星——你沒事吧?”桂英聽曉星口氣無力。

    “我沒事。我把地址發給他,在這裏等着他。你上班去吧,不是啥大事。”

    “嗯……行。那你好好的,我讓致遠馬上過去。”說完兩女人掛了電話。

    八點整,致遠停好車,找到了包曉星。兩人商議好以後致遠揹着、曉星扶着,就這麼把一百五六十斤重的鐘理擡上了車。到農批市場後兩人再將鍾理合夥擡回了鋪子。致遠將鍾理放在他們二樓的牀上後,自己整了整衣服,鬆了一大口氣,說:“哎呀好了,曉星,吶……沒什麼事我先回去了。仔仔他外公等着喫早點呢,還有三個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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