飄天文學 > 老馬的晚年生活 >35下 城鄉喪事雲泥別 老馬意冷欲回村
    袁建成走了後,她媳婦也出去了。老馬見靈堂裏沒人了,遂拄着柺杖慢慢走到棺材跟前,想挪開棺材蓋瞧瞧老大哥最後一面,奈何如何也打不開。仔仔貼在老馬身後不停地戳一戳腰背拉一拉衣服阻止爺爺,老馬聽見仔仔兩排牙噠噠噠地哆嗦,也放手作罷。他轉身指使仔仔去端凳子,仔仔噘着嘴不去。老馬見仔仔臉色發青全身緊繃——還是娃娃家的心性,無奈自己端來凳子,坐在棺材旁邊,想着爲老大哥守一會靈。

    “你害怕的話,出去待着唄!”老馬對仔仔說。

    “我不敢!爺爺你送我出去行不?”仔仔的腳尖挪來挪去,臉始終不敢對着棺木。

    “嘖!你怎麼這麼膽小?”老馬仰起頭望着少年,雙眼小覷。

    “我……我……我不認識他!又沒見過!”仔仔氣得跺腳,連生氣時也壓着嗓子輕輕發火。老馬想讓他練練膽,於是坐在棺木旁一動不動,雙手握着柺杖龍頭。

    十分鐘後,仔仔瘮得不行,大步走出了靈堂,跑到院子裏,用八月晌午三十多度的陽光來保護自己。殯儀館偌大的院子裏只他一人,少年兩手抱着胸走來走去,走來走去,遠處有個風吹草動竟能驚得他一身冷汗。十分鐘以後,仔仔無聊又恐怖,沒法子,他輕輕跑進靈堂又黏在老馬身邊。

    “你這衣服上咋有花花呢?”老馬指着仔仔黑T恤背後的圖案問。

    “不是花!是英文字母!”仔仔靠着爺爺背對棺木小聲說。

    “寫着啥字?”

    “AreyouOK。”

    “啥意思?”

    “你好嗎。”

    “啊哈哈哈哈……”老馬忽然大笑,笑得咳了起來。

    咳完後問:“你咋穿這個?這字不合適。”

    “我媽挑的!”仔仔拍着大腿,一臉無辜。

    “你這字……哎!”

    “我媽說這個……袁爺爺……他看不懂英文,她說沒關係!”仔仔說話時指了指棺木。

    “哈哈哈……”

    老馬顫笑不止,扶着棺材出了靈堂,坐在花壇邊的瓷片上醒神抽菸。

    那兩個親戚下午五點到了殯儀館,一進靈堂見了遺像扶着棺材先哀嚎一通。哭完了建成安排火化,衆人將老袁的棺材推到了殯儀館後頭的火化區,老馬爺孫兩、那兩個親戚和建成媳婦先出來了,幾人在靈堂裏無事閒聊,等着火化結束。晚上七點建成也出來了,捧着一個小小的骨灰盒。

    老馬至此,難過不已,右眼默然淌下一滴淚——只一滴淚。

    骨灰盒寄存好以後,建成領着親戚邀請老馬一塊去喫飯。老馬婉言拒絕,和建成告別後領着仔仔回來了。八點半回到家裏,桂英、致遠和漾漾早坐在餐桌旁等着爺孫兩開動。換完衣服洗了手,一家人坐在一起喫起飯來。

    “今天怎麼樣?”桂英問爺孫兩。

    “跟我想象中的差別好大呀!天壤之別!”仔仔餓得腮幫子裏鼓鼓的全是飯菜。

    “有啥差別?”致遠問。

    “嘖!他們的靈堂跟人家的靈堂根本沒辦法比,啥也沒有,就棺材和遺像——沒啦!也沒啥人!而且……我跟我爺爺穿着黑色的鞋、揹着黑色的包,但是那個爺爺的兒媳婦拿着藍色的遮陽傘、穿着紅色的皮鞋!”

    “你沒嚇得尿褲子吧?”桂英調侃。

    “怎麼可能!我在殯儀館待了一天呢!要是參加另兩家的葬禮我一點也不怕,但是他們家的……有點瘮!上午我和爺爺早到了,他們快十二點纔到!下午又不見人,晚上來了兩個親戚,哭得很慘沒流眼淚,火化完了他們就在那兒商量喫什麼!我從來沒見過這種葬禮!好諷刺呀!”仔仔現出一臉瞧不上、不樂意、很無奈的神情。

    “哎!”老馬靠後仰了仰身子,吸了一口氣,沒說話。

    “媽,你知道爲啥他家葬禮這麼簡單嗎?因爲人家殯儀館規定屍體免費存放三天,多了要掏錢的,他們不樂意出錢!還抱怨那裏的東西這個貴、那個貴……”仔仔在飯桌上大段大段地吐槽葬禮上的種種奇事,老馬一直在沉默。第一個喫完飯的老頭擦完嘴離開了餐桌,去陽臺那兒抽菸。

    前兩天發高燒,老馬燒得人事不省。他躺在牀上,攤平身體,一動不動……有那麼一兩個瞬間,老馬以爲自己已經死了——到了天堂過下了地獄。大腦被藥物一點一點地麻痹,意志薄弱得只能服從藥物時,他真得以爲自己死了。在那個似醒非醒似睡非睡、生不知死死不知生的瞬間,他在回憶自己是怎樣死去的,他凝視自己死後的軀體,想象自己死後的世界。

    人老一時,麥老一晌。人生百歲,總是一死。生之來不能卻,其去不能止。老馬想喝酒奈何無酒,只能一鍋連着一鍋嘴不停空地抽菸。老大哥死了,他並不難過,他難過的是葬禮。他生氣袁建成,卻氣得絕望。老馬忍不住得嘖聲搖頭。

    那葬禮太寒酸了!寒酸得傷人!

    在城市裏,人怎麼可以接受自己如此悄然地離開這個世界!那般寂靜地離開,好像從沒有來過一樣!老馬吐着嚥氣,接受不了城市對人尊嚴的無視,接受不了城市對人之死的不正視、不重視和不優雅。

    關於葬禮,每個地方有每個地方的傳統。親朋在病重時的探望,是對此人一生最美好的道別;擦淨身體、穿上壽衣,以最純淨的肉身別生赴死;認識的人們紛紛趕來哭喪,這是在安慰他依然不捨離去的魂靈;於是人們設置了靈堂以作爲他靈魂告別人世的專用場所——與親人道別、與村莊道別、與人間道別、與自己的肉身道別;莊嚴浩蕩的出殯、下葬、宴席是爲了慶祝這個人完成了從生到死的一道輪迴;最後在守孝時有人長久地哀悼他、唸叨他,倘好多年以後還有人爲他燒紙、掃墓,那真是可樂可喜,至少亡人還有機會出現在親朋的夢裏解一解煩、聊一聊天、說一說生前諸事。

    中國上千年的氏族生活,某種程度上淡化了死亡帶給人的恐懼,它讓死亡成爲一種儀式——輪迴的儀式,甚至如初生一樣是喜事般的儀式。

    之所以在鄉村人們不那麼懼怕死亡,是因爲所有鄉人從小開始接觸死亡。穿着開襠褲時在鄰家的葬禮上偷喫糖果,五七歲時跟着大人去親戚家哭喪、出殯、喫酒席,懂事後探望即將去世的親人,成年後穿着喪服走在某位曾疼過自己的親人的送葬隊伍裏……

    城市刪除了這些流程,讓隆重的儀式失去了舉辦的場所或土壤,讓一個人優雅地死去變得不再可能。老馬懼怕的也許不是自己的死亡,而是自己死得卑微、孤獨、沒有價值,如同秋葉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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