飄天文學 > 老馬的晚年生活 >59中 枕地蓋天悲從中來 撕心裂肺怒決離婚
    當有人深深凝視你時,不管隔着多遠,皆能感應得到。鍾理走後,老漢鍾能曾朝後面瞟了一眼,覺有人,回頭時又空蕩一片。

    昨夜的腰傷今晨加重了,老邁的肉身加上一層僵硬一層沉重,連走路尚且不利索何況站着清掃幾里長的街道呢——鍾能今早掃地的速度明顯不及往常。握着十來斤大掃帚的兩隻黑手,每每朝左掃一下,胳膊帶動腰身扭一下,腰窩子那兒便抽痛一下。還好,疼痛壓住了悲傷。老人所有的注意力,全放在了應付疼痛上。

    疼痛可敵,無望的悲傷呢?

    鍾能常氣自己,氣自己窩囊沒出息,氣自己軟弱沒脾氣,氣自己無能也無用。鍾能、鍾能,有何能處?世上這麼多人,攏共一看只有男人女人,細細琢磨有男人婆的女人、有女人樣的男人,有既辦大事又顧家的女人,有能屈能伸裏外皆能成的男人……人之種種,豈是性別可以侷限的。

    鍾能常氣自己沒骨氣,不如馬村長那般有能耐有性子,裏裏外外鎮得住,像個正經八百的北方漢子受人敬重。反觀自己,在這個家庭裏,更像是個老婆子。鍾能停腳哀嘆順順氣兒,而後繼續提着大掃帚工作。

    他也有過榮耀的受人敬重的時候,該是在村裏,在鍾理考上大學以後。九十年代初的大學學費貴得嚇人,即便申請了助學貸款鍾理的住宿費、課本費、生活費也如大山一般壓得老人喘不過來氣兒。那時候他爲了孩子豁出去了,他在鍾家灣的小賣部門口貼了一張紅紙黑字的告示,寫着爲了給娃兒湊學費,願意給人犁地,一畝地十塊錢……往事逼人,鍾能掏出手巾擦了一把淚。

    這該是自己這一輩子幹得最最漂亮的一件事吧。

    告示一出,在村裏大半生默默無聞、被習慣忽視的他忽然間成了鍾家灣的紅人,街坊不好意思請他犁地,沒少給他介紹其他村的活計。那兩三年,每到開春或秋後,他常常扛着一把五六十斤的犁,牽着一頭十來年的老黃牛,在黎明或黃昏時出現在村裏或從別村回鍾家灣的路上。人憐他不易,有時留頓飯,他也嘻哈得不客氣,畢竟一頓飯在他眼裏也是幾毛錢的算計和生計。每當皺巴巴、有裂口或者捲成細卷的十塊錢遞到他手裏時,那份心酸幾人能懂?

    九十年代中,他一個地地道道的農民正是靠着種地、打泥水工、給人犁地將一個省內排行前五的大學的大學生供了出來。此後十年,鍾家灣沒有一個大學生的學校曾超過自己的兒子。

    這該是自己這輩子幹得最漂亮的一件事了吧。

    鍾能駐足,揉了揉腰窩子,繼續掃地。

    人間大地清涼,城市還在暖睡,頭上百鳥歡啼,試問爲誰?

    平凡又平庸的鐘能,顧戀着平凡又平庸的生命。他不是英雄不是人傑,他一個清潔工再卑微,也無限眷戀着這物華天寶的花花世界,即便不能將之擁入在手,有生之年看一看樓羣人羣、賞一賞霓虹夜景、吹一吹芳香之風,也算不白活一場。何況他還有含飴弄孫之樂,還有勞作之樂,還有古稀之樂,還有眼耳鼻舌之樂,還有呼吸吞吐之樂……

    鍾能苦於無用,樂於活着。好死不如賴活着,磨着磨着,說不定好日子會來。

    包曉星一早不到六點起牀,趕着去農批市場接兒子。在鍾家鋪子的不遠處,六點半時她等到兒子出來了。莫名歡喜,每天早上一見兒子莫名歡喜。學成自己起牀、自己洗漱、自己收拾好以後,提着大包小包出了鋪子,朝往常和媽媽匯合的角落奔去。灰黃的路燈下,包曉星接過兒子手裏的書包及其水杯等,自己右手拎着拿着,騰出左手拉着兒子柔軟溫暖的小手出了市場。

    照例,母子倆先去喫早餐。昨晚曉星早打算好了,今天時間充足她準備帶孩子去喫他最愛的豆腐腦,那家豆腐腦稍遠一點,一路上曉星拉着兒子走得飛快。進了早餐店以後,曉星安頓兒子在角落的空桌坐下,將一衆東西放好後她急去點餐——鹹湯豆腐腦、三個水煎包、小碗紅豆粥、一個肉包子,均是兒子最愛喫的。喫早餐時母子倆最是默契,學成能喫多少喫多少,喫不完的剛好曉星兜底,既省錢又讓孩子喫得開心。

    一樣一樣端來以後,曉星剛坐下,從自己的布兜裏掏出一小飯盒的水煮鵪鶉蛋和一個獼猴桃,這是她前一晚爲兒子提前備好的。學成低頭喫豆腐腦的時候,曉星在邊上給兒子剝蛋殼和果皮。

    “多喫點!喫飽了學習有勁兒!”曉星笑着剝好一顆鵪鶉蛋放進學成面前的豆腐腦裏。

    學成一直低頭喫飯,從出了鋪子到現在,他似乎一直低着頭。剝了三顆鵪鶉蛋,覺時間尚早,當媽的忍不住凝視兒子。目下,她最幸福的事情便是看兒子喫飯了。一路走來,光線昏暗、腳步匆忙,此刻包曉星一擡頭謎一般地盯着——驚了。

    “你右臉怎麼了?怎麼這麼紅!”包曉星快語高聲問。

    “嗯……不知道,睡覺睡的……”學成頭也沒擡,也沒看媽媽,大口大口地假裝喫得很嗨。

    曉星覺察,放下手裏的東西,用餐巾紙擦了擦手,然後伸手扶起成成的下巴。只見小孩整個右臉通紅腫脹,最可怖的是孩子的右眼眼白全成了血紅,赫一看特別嚇人,眼皮吧嗒吧嗒眨個不停,像是怕光發疼。

    學成望着媽媽,左眼涌出淚花,淚中滿是無助、委屈、憂傷……

    曉星心裏一沉,牙關緊咬。她看不下去了,假裝無事,繼續剝鵪鶉蛋。每剝完一顆便將雪白的小蛋放進兒子灑滿蝦仁、香菜和辣椒油的豆腐腦裏。北方的豆腐腦真是好喫,這麼多年了,她最愛喫,兒子也最愛喫,可惜南方絕少。

    擺在包曉星眼前的紅豆粥裏落下了幾滴熱淚。她努力使自己平靜,努力用自己的平靜感染兒子。可學成如小貓一般躲躲閃閃又剋制不住地望着媽媽,那眼神叫人心碎。原本好好的一頓豐盛早餐,忽然間空氣短缺,悄無聲息,時斷時停。

    “趕緊喫!”包曉星一出口聲音哽咽,她趕緊清了清嗓兒,將注意力轉移到剝獼猴桃上。

    隔了兩分鐘,學成懦懦地說:“喫飽了。”

    曉星一看,桌上剩了好多——那是兒子留給她的。這一兩年條件不好她省喫儉用,在她的推讓之下,兒子也學會了推讓,知道將最好的永遠要留給媽媽或爺爺或姐姐一半。曉星哪裏喫得下去,鼻頭冷不防地掉了一串兒清澈的鼻涕。等孩子喫完水果擦完嘴,她收拾東西,付賬以後拉着兒子出了早餐店。

    原本母子倆手拉手飛奔的那條去學校的綠蔭小路,今日走得異常緩慢。在前的曉星見兒子的右眼紅得嚇人,不管學成班主任此刻是否方便,她直接給班主任打電話請了個假,而後帶着兒子去醫院的急診科,路上用微信向服裝店老闆曹斌請了半天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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