飄天文學 > 老馬的晚年生活 >62上 馬興邦淪爲流離 包曉棠突圍平凡
    “喂大,我是星兒!”

    “哦,咋咧?”

    “那個……那個協議書,理兒咋說的?”

    “哎呦哎呦,你看我老得……我忘啦!還沒給他看呢!我尋思成兒馬上要期中考試,先不要影響娃娃們,等他考完試再說……”鍾能故作拍大腿,而後擦着大汗推脫。

    “我不說了嘛!娃這邊我來交代。”曉星搓着腮幫子。

    “成成成,那我……那我……那我等會兒給他看。可我不曉得他今晚啥時回來!你也知我和他時間對不上,我早上出去他睡着呢,我晚上回來他出去了……再者,這不得避開娃娃嗎?”鍾能說着又擦了擦汗。

    “要不我跟他說吧,協議書待會兒你放他牀上。”曉星皺眉。

    “哎不不不!我晚上給他,晚上給,他不在我打電話也要給。”鍾能阻攔。

    “成吧,都一星期了,拖着沒有啥意義。”曉星說完,掛了電話。

    晚上九點,老漢鍾能在屋裏掐着嗓子說完,背後滲出了一脊背的細汗珠子。剛把孩子送到富春小區託曉棠照料,到家後還沒來得及喝口水曉星的電話便打來了。這一週他最最害怕的正是曉星的電話,延了整整六天,還是打來了。

    離婚的事情鍾能沒有告訴兒子,告訴了也無益,倘他酒興上來直接去離婚那可苦了這兩孩子啦。老人的政策是:能拖一天先拖一天,讓曉星冷靜冷靜,說不定會有轉機。說實話,現在夫妻倆分居多年的狀態,跟離婚沒多大差別,之所以這些年沒提出離,還是有感情和考量在的。

    反正自己老了,臉皮也厚,今天找個理由明天再換個理由,能拖盡拖,拖不了了再離不遲。過去眼瞅他兩隔三差五地鬧騰、瞧着鍾理沒輕沒重地打孩子,老人家巴不得趕緊分開及時止損,現在真走到了這一步,心酸難言。真要離婚了,兩人一拍手自此沒了關聯,念想學成年幼,老人屈得直掉淚。

    漾漾離開後學成忽地沉默了,爺爺送他回家的路上,學成圍着爸爸媽媽離婚的事兒腦子繞不開了。離婚是什麼?結婚又是什麼?他沒多大的概念,但從同學們那兒他知道一些事實。比如說離婚是一件壞事情,離婚等於失去一個爸爸或者失去一個媽媽,或者同時失去爸爸和媽媽然後被寄養在爺爺奶奶、外公外婆家,離婚會被同學們憐憫也會被同學們瞧不起,離婚等於失去自己的家然後住進別的小孩的家裏,離婚等於新的壞爸爸或新的壞媽媽出現……反正聽同學們一談起誰的爸爸媽媽離婚了,常見神色大變。

    如果媽媽真要和爸爸離婚,那麼,離婚之後,同學們會問他爲什麼你只有媽媽來開家長會沒有爸爸;離婚之後,他會和爸爸、爺爺變成親戚或者爸爸媽媽再多出一個小孩來;離婚之後,他也許會變得和二年級同學王子傑一樣不再說話,或者變得和他們班的羅秀玉一樣天天打人;離婚之後,他一輩子會被外人不停地問你父母爲何離婚、爲什麼你爸爸不要你了;離婚之後,他不再是爸爸媽媽心裏最重要的那個人了;離婚之後,聽同學說再見一次爸爸或媽媽要坐很久很久的車……離婚是一件八歲的鐘學成無法精確理解的、概念宏偉的、等同天塌地裂般的事情。

    到了富春小區之後,曉棠看出來學成情緒低沉,不知爲何。照料他洗臉刷牙睡下以後,學成偷偷在自己屋裏給姐姐發了條信息。

    “姐姐,媽媽要和爸爸離婚了。”

    小朋友苦等姐姐的回覆,等得憂傷難過。十八分鐘以後,纔等來姐姐的消息。

    “知道了。你早點睡,今天太晚了,姐明天給你打電話。晚安哈!明天上課認真聽課哦!”

    小孩在悲傷中,漸漸睡着了。遠在山城的鐘雪梅,這一夜卻睡不着了。

    第二天早上送漾漾上學、在外面喫完早餐以後,老馬坐在搖椅上聽戲,忽然想起了興邦。昨天興盛說他聯繫不上他哥,老馬打開手機通訊錄翻了翻,尋思要不要給興邦打一個電話。思來想去,又關閉了通訊錄。怕他狀態不好,自己的問候反成了逼迫;怕他太忙沒時間接電話,自己又生氣他的敷衍;怕他要去新的城市,自己得知心裏難過嘴上發飆……

    罷了罷了,老馬轉鎮沙發上,一個人看電視。找遍了所有的頻道,找着了一個釣魚的節目,老人看電視裏的老人如何釣魚,竟看上了癮。

    話說馬興邦自打國慶父親的壽辰之後,一直在忙轉讓廠子的事情,前幾天已經忙完了。廠子徹底歸了別人,自己也搬出來住在別的地方。一室一廳的小屋裏,全堆放着工廠的東西——幾箱子文件、七八個公司牌匾、一個保險箱、一堆實驗器材、一張好桌子、兩箱重要工具、幾臺舊電腦和顯示器、拆掉的新電視、洗衣機加冰箱、幾十本書、幾盆他捨不得扔的盆栽……整個屋子跟倉庫似的,渾沒有屬於自己的地方。

    衣服不知道塞進哪個箱子裏了,他懶得取更懶得換。因爲搬牀不方便,他處理了自己原先工廠的那張牀,在這間屋子裏直接睡地上,畢竟南方的秋冬很短,搞個防潮墊足夠了。喫飯訂外賣,或者在樓下的麪館喫些小面,心情好一天喫三頓,心情不好索性不吃了,或者在街角買一打燒餅對付一兩天。

    好飯菜配好心情,沒有好心情,喫什麼都一樣,甚至於喫不喫也無所謂了。反正,他的剛需已經充足——幾條香菸、幾瓶白酒。

    又是孤家寡人了。

    人生繞啊繞地,又繞到了一個人的辛酸池裏。人類所有的極端消極情緒均適合獨自蘸汁品嚐,快樂卻需要客人,沒有客人,主人的快樂將寡淡無味、沒有意思。

    馬興邦想過給妹子打電話,這些年他一聽妹子抱怨咒罵、打小報告、說粗蠻話常溫暖得了不得,可此時此刻的自己不適合跟任何人接觸。失敗如同瘟疫,消沉好比流感,他怕自己無法打撈的消沉傳染給別人。衆怏怏不如獨怏怏。

    這大半生,他小心翼翼地對待命運,命運卻對他始終不友好。心裏即便再不舒服,興邦也不願意抱怨命運的公允。

    豐富有趣、婉轉動盪的人生,常埋藏着很多炸彈,主人公常常不知道這一段路上踩着的是幸運還是死神。

    接下來做什麼?馬興邦自己也找不着門路。

    年輕的時候,每個人均有無限種可能,人們會以多爲能。步入中年,多成了最大的禍害,手握一個反倒成了迫切追求。興邦所傷,無非是家。有家的雞飛狗跳,沒家的夢裏垂涎。

    接下來做什麼?這個問題興邦幾乎每隔一會兒便自問一次。

    做投資?沒本錢;開廠子?做什麼、去哪裏;打工的話,在哪個城市、自己是否適合。中年之難,無過重新開始。當初爲了這間廠子他歡欣鼓舞,動用一切可動用的關係、透支一切可透支的財力,如今幾年功夫悄然落幕、這般結局,對別人來說許是個笑話,對他來說,傾注心血、孤注一擲之後的失敗,像斷送了半條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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