飄天文學 > 老馬的晚年生活 >71上 練字誦讀如坐愁城 紙媒傳播日暮途窮
    “上清瓊宮玉符,乃是太極上宮四真人,所受於太上之道,當須精誠潔心,澡除五累,遺穢污之塵濁,杜**之失正,目存六精,凝思玉真,香菸散室,孤身幽房,積毫累著,和魂保中,彷彿五神,遊生三宮,豁空競於常輩,守寂默以感通者,六甲之神不逾年而降已也。子能精修此道,必破券登仙矣。信而奉者爲靈人,不信者將身沒九泉矣。上清六甲虛映之道,當得至精至真之人,乃得行之,行之既速,致通降而靈氣易發。久勤修之,坐在立亡,長生久視,變化萬端,行廚卒致也。”

    近來,何致遠每晚睡前會臨摹一段唐代鍾紹京的《靈飛經》。這次臨摹《靈飛經》距離上一次,中間隔了十七年。

    和桂英談戀愛的時候,兩人一身輕鬆,何致遠在學校上完課批完作業一得空子,或者回家後做完家務清閒了,便拿出紙和筆慢慢臨摹。那時候沒有手機,人心很恬淡,臨摹了幾年攢了些功底,學校需要寫毛筆字的時候領導們常想起他。奈何近來臨摹,次次不順,筆畫寫得很粗糙,解構也不穩,遠不如十七年前。單說今晚這張,總共兩百個字,不到二十個字是臨摹成功的。也許是許久沒有觀察研究《靈飛經》的筆跡,也許是毛筆十來年沒用糙得跟掃帚一樣亂翹,也許是自己的狀態不好心不在焉、肺腑煩躁吧。

    墨跡還未乾,致遠直接把將近兩小時才臨完的字揉成一團,扔進了垃圾桶。他坐在破舊的牀上,兩手趴在掉皮的桌子上,思考爲什麼。

    上午何致遠點了份他愛喫的麻婆豆腐,送餐的小夥子將盒飯遞給他時已經中午一點多了,拆開塑料袋正欲大口大口地喫,可小房子裏不知哪一任住戶留下來的椅子不穩當,他害怕摔了,於是坐在了亦不知哪一任住戶留下來的一個塑料凳子上。餓了大半天的何致遠左手捧着廉價的塑料盒,右手握着一次性筷子,大口吃了一半,忽然停下來了。

    嚼米飯的間隙,他坐在十釐米高的塑料綠花凳子上,透過出租屋那硌手劣質的鐵拉桿和骯髒狹窄的小窗戶,他望不見白雲,等不來清風,滿眼所見全是陰森幽暗的農民房,農民房外還是農民房。對面樓裏小孩的哭鬧聲如同在眼前一般清晰,兩棟樓的破窗戶之間相距不到一米,中間掛着幾十條油膩膩的網線。

    他再也喫不下了,索性一股腦將色香味俱全的盒飯全扔了。

    不知從何時起,他對喫飯的基本要求不僅僅限於飯菜的好壞,還有結實好看的餐具,還有就餐的桌椅板凳,還有寬大明亮的窗戶,還有乾淨光滑的牆壁,還有清爽通暢的空氣……

    他和自己之間,隔着重重山巒。模糊又綿延,看似近,實則遠。

    扔了盒飯,何致遠躺在牀上發呆,從下午一點到下午四點,直到丈人打電話叫他去接漾漾,他纔像大夢初醒一般,洗頭洗澡、換衣換鞋,去接女兒。晚上和女兒喫的這頓飯,是他離家以後喫得最有胃口的一次,也是最心酸的一次。

    “爸爸你去哪裏了”、“爸爸你睡在哪裏呀”、“爸爸你爲什麼不回來”、“爸爸你是不是不喜歡爺爺”、“爸爸你什麼時候回家呢”、“爸爸你明天還接我放學嗎”、“爸爸晚上你能給我講故事嗎”、“爸爸爲什麼你和媽媽都不回家呢”……漾漾開口閉口不停地問,每個問題皆問得如針扎一般。他那麼愛她,卻回答不了她的問題。

    他爲什麼不回家呢?

    何致遠如是自問。

    他在跟自己談判吧。

    思索良久如是所答。

    他想找份工作,他在等待自己行動;他想做回原來的教師,他在等待自己的同意和支持;他多年懶散忽然要重回社會,覺壓力太大,所以他在等自己下決定並邁出第一步……他有很多很多想法——實際或不切實的、愚蠢或可行的、天真或有可能的……他在等待自己做抉擇。

    何致遠無法徹底地調動自己,於是他在等待,等待一個強有力的自己出現。

    這段在外的日子並不好受,甚至十分煎熬——對年齡的煎熬,對自信力的煎熬,對毅力的煎熬,對前途或後半生的煎熬……他什麼也沒做,卻坐如針氈。大腦每天涌現出無數的想法,理智卻給自己打出不及格的分數,該怎麼形容這種中年人的不自信呢?畢竟,他並非一個二十出頭初入社會的、好高騖遠沒有技能的、找不到工作便回家啃老的、實在不行尋個有錢人嫁了或者取個媳婦生娃的年輕人。

    桂英每天那麼忙,他很羨慕她。他羨慕所有有工作可忙、有事業要奮鬥、有使命在履行、有夢想在追求的人。他呢,想法太多,只是少了一顆追求的心。

    生活變得不再輕快,也不那麼順利或簡單。何致遠以爲他還能寫出和原先一般無二的《靈飛經》,可是,他手腕僵硬、用力太猛,不是手抖就是捺、撇折、彎勾寫得過於粗重,寫完後自己看自己臨摹的,連書法也遠談不上。

    他以爲他還可以,實際上他差得遠。何致遠在和自己對賭,卻不敢拿出對賭的東西。在恐懼失去家庭之前,他恐懼自己先一步失去自己。

    還要再寫嗎?算了吧。

    接下來幹什麼?靜心吧。

    “重爲輕根,靜爲躁君。是以君子終日行不離輜重,雖有榮觀,燕處超然。奈何萬乘之主,而以身輕天下?輕則失根,躁則失君。”

    何致遠翻出《道德經》,打算將這一章背十七遍,然後入睡。

    “重爲輕根,靜爲躁君。是以君子終日行不離輜重,雖有榮觀,燕處超然。奈何萬乘之主,而以身輕天下?輕則失根,躁則失君。”

    “重爲輕根,靜爲躁君。是以君子終日行不離輜重,雖有榮觀,燕處超然。奈何萬乘之主……”

    他每晚都在背,隨手翻到一章,或者找一章能安神定心的,可惜沒有一晚能夠用心於一地背到第十七遍。雜念像沸騰的水一樣,呼嚕嚕地灌進他腦殼裏,攪亂他原本從不二用的一顆心。這段時間在出租屋裏,他從未凌晨三點以前入睡過。

    一顆心不靜,哪怕在狹小幽暗的石窟裏獨自一人不見光地打坐三年三月零三天,出了石窟依然心跡雜亂、難抵慾念。

    “星兒姐,怎麼了你?愣神了還!”晚上十點多,孔平又提着幾樣水果進店了,切好以後,他用盤子將水果端出來放在店門口的那張桌子上。

    包曉星想起兒子又回到了農批市場,不知兒子是否適應、會不會害怕、和鍾理處得如何,同時深深地責怪自己沒有本事讓兒子過上無憂無慮的生活,爲此想着想着走了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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