飄天文學 > 老馬的晚年生活 >80下 墮入谷底老父懺悔 應激反應爲母傷心
    一到週末包曉棠常睡在姐姐家,一來幫姐姐照顧學成,二來直播做菜有動力,三來陪着姐姐幫襯姐姐她感到快樂有價值。晚上十一點她停了自己的網課,洗完澡正準備上牀,見姐姐遲遲未歸有些納悶,曉棠打去電話,這一問才知學成出事了。

    按照姐姐的吩咐她帶了一條厚被子給學成睡覺,另爲姐姐帶上厚外套和證件、病歷本、水杯、充電器、藥片這些,連夜打車前往所在醫院的急診室。凌晨一點,曉棠抱着大包小包去寂靜的醫院裏找人,見面後彼此無語。姐妹倆爲孩子鋪好被子,將學成輕輕放在醫院的座椅上睡覺。曉棠去熱水房接了些熱水,胃痛的曉星喝了幾片藥,微微舒展麻木的腿腳,而後姐妹倆裹着厚衣服坐在一塊。

    聊完學成的病情,曉星一言不發,姐妹倆好半晌無話可說。隔了很久,曉棠心中不平,開口自責:“怪我。今天……其實我本來不想去和同事聚會的,要是我不去,學成也不會去那邊了。”

    “別說了。”

    曉星握住了妹子的手腕,靠在她肩上,忽地漆黑中泣不成聲,急促地啜泣。跟姐姐在深圳這麼多年了,從沒見她哭得這般狼狽。曉棠不敢再言,抱着姐姐的肩膀亦大淚不止。出現這樣的事情,最難過的無疑是母親了,曉棠真想自己是個男人——高大強壯的男人,好在遇事時使不上腦子使得上拳頭。

    曉星哭完後胃裏又痛,靠在椅子上左右不是、絞痛難忍,曉棠又接了杯開水用杯子當暖瓶給姐姐暖肚子,見不起作用她讓姐姐扭曲地半躺在座椅上,她給她揉肚子,好像小時候自己受了涼姐姐給她揉肚子一樣。後半夜天更涼了,曉棠好說歹說,終於勸姐姐閤眼睡了一會。

    這一晚老人鍾能也不好受,遲遲難眠,睡一睡醒一醒。他在反思,是不是自己的沉默縱容了今天的這一切。可回首過往,他也是這樣打大鐘理的,鍾理的爺爺同樣這般打大自己,爲何到學成這裏出了毛病呢。老人也怪罪自己今晚爲了兩百元忽視了孩子,如果這一晚他在家裏,也許學成有他保護不會致此。

    鍾能一方面擔心學成的病情,一方面擔心自己的兒子。任是鍾理多大,他都是他的娃兒,是他的驕傲,是他的第一牽絆。鍾理曾是鍾家灣的第一個大學生,是鍾家灣裏最早在一線城市買房子的人,是村裏半世紀以來最最有出息的那個人。奈何這幾年處處不順,自小高傲的他如何拾起自己掉在坑裏的尊嚴?老頭這些年來一直爲兒子捏着把汗。人朝上走易,朝下走更易,難的是幾經起伏之後還有心從下面再次朝上走。

    鹹鹹淺淺的淚水中,鍾能想到了孩提時的鐘理,孩兒那般懂事可愛,那般聰明伶俐。那時候的農村娃大都迷糊,鍾理小小年紀竟開口說自己將來要當工程師;他外公七十歲的壽席上,鍾理區區八歲竟知道給外公和舅舅敬酒;別的娃兒對上學還沒概念時,他有回考了第三名還低頭說沒考好;有回真沒考好,鍾能罰他暑假天天放羊並給老牛割一簍草,誰成想這娃兒四十天一天不落,草房裏史無前例地堆了滿滿一屋的青草;在他婆(鍾理的祖母)臨終那兩年十歲剛過的鐘理勤快體貼地伺候左右,村裏人見了哪個不豎起大拇指誇他是個大孝子……

    回想兒子青少年的光華,老父親潸然淚下。鍾理天性是善的好的、孝順的懂事的,不過是這些年的失敗挫傷了他。哪個人是笑哈哈板着身地走過絕境?誰不是身無分文時下意識地掖住自己掉絮的衣袖?誰不是大病來了滿身慘白不願照鏡不想見人?誰不是失敗了在黑夜裏喝着酒罵着天抹熱淚?人生不幸,面相不好自然而然;心境不好亦自然而然。人性黑白交加,沒誰在年老以後還純潔無瑕,倒是歲月的瑕疵更襯得出良善的可貴。

    鍾能相信他兒子本性良善,他相信鍾理一定能挺過這節,一定會東山再起。敢願孫子將來能夠寬容他爸爸的糊塗,菩薩保佑學成長大了、成家了、遇事了能體諒他爸爸這時的荒唐和頹唐;祈禱梅梅她媽念在以前種種別放棄鍾理。

    老人家這一夜,不是在淚中回憶兒子的萬般好,便是在淚中祈禱和懺悔。他懺悔自己曾經對鍾理打得太狠,以致暴力延續到了學成身上;他懺悔以前不應該對鍾理要求太高,導致這些年鍾理走得太快摔了大跟斗;他懺悔不應該在童年的兒子身上一層層附加自己的虛榮和希望,以致誤導了鍾理的人生;他懺悔在農村那個貧窮愚昧又極度虛榮的地方沒有保全好一個孩子的天性之善,反而過早地將他引到大人的名利場中……他懺悔兒子的今天有他的自私自利和好高騖遠,他希望他的人生晚年可以補償對兒子曾經的虧欠,他哭求各路神仙保佑理兒娃今晚別再出什麼岔子,他雙手合十一遍遍盼着他明早好好回來。

    “我兒子是好的善的,他只是犯了糊塗”——老人家在夢裏向天申明,一遍又一遍。

    閃爍的石城、茫茫的穹頂、凹凸的地磚、斑駁的自行車、沉默的百萬汽車、安詳的超市、明亮的工地、風聲鶴唳的橋洞、霓虹攢動的廢水河、嶄新發亮的高鐵軌道、大肚腩的流浪貓……

    嘆。人要嘆多少口氣,才能解開胸中的鬱積?

    他不是一個罪惡的人。

    鍾理相信自己不是一個罪惡的人,可是人生怎麼走到了這一步呢?

    如果,這次把兒子打死了,那麼,葬了他,他陪葬。即便法外開恩,這樣污濁的人生也沒有意義了。畢生的懺悔不過是在堆積一個笑話。所有講出來的懺悔無不是美化自我的託詞。

    如果,這回把兒子打傷殘了,那麼,他會花一生時間去醫治他、照料他。反正自己的人生已經沒了目的地,照顧兒子倒是能支撐他活下去,就像老漢(指父親鍾能)一樣。人生總得找着一個高於自己的目標,才能支撐卑微的自己超脫地奉獻、充滿希望地前行。

    如果,天可憐這次沒有烙下殘疾,學成或曉星只是此後不再理他了或者分道揚鑣了,也沒關係。人生無非生老病死、喜怒哀樂、恩怨情仇、悲歡離合,既然都得經歷,不如早來早解脫。活着最苦不過怨恨別離,反正他已成行屍走肉,苦甜皆受。

    酒吧的喧譁、急躁的影子、等待的野狗、轉角的刺眼路燈、天橋下的離人夢、鎢絲上燃燒的激情、空調聲裏的失眠、鞋墊上的石子、午夜綻放的白色花兒、不再動彈的死老鼠、石雕塑裏溢出的鏽水……前路幽暗,不知身處何地。鍾理用夜行十公里來催發清醒,思索了十公里,他依然渾濁不明。

    他始終想不通爲什麼自己受不了兒子在衛生間玩——躲着他還是害怕他?他想不通自己爲何失控時總是打人——因爲從小被這樣拳打腳踢嗎?酒精麻醉的永遠是身體,而非意志和思維。他很清醒,一直很清醒,卻清醒地失控。他明白一切的邏輯,面對現實他依然失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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