飄天文學 > 老馬的晚年生活 >92上 兄弟惶恐催促決斷 桂英開悟決定出院
    “要準備,你一人也不夠哇!”老三提溜着眼珠子也想回去。

    弟兄們一陣低頭嘟囔,不防備桂英來了,幾人插着褲兜慢慢散開。待桂英坐下來以後,三兄弟眉來眼去地又聚了過來。

    “英英姐,我得回去了。”老四先開口。

    “啊?可以啊,這麼多人守在這兒也沒用。我也正想說呢,快過年了,是得回去了,娃娃們也回來了,我二媽(指二嬸,馬興才、馬興波之母,西北局部方言中稱二嬸爲二媽)也等着呢。”馬桂英意料之中,言辭誠懇。

    “不是!我哪是爲過年回去呀!你把你兄弟想成啥了?”老四手心拍手背地翻了臉。

    “興波是想回去準備後事吶!哪是爲過年呀!”老三替親兄弟解釋。

    “行啊!行啊!咋回去?這個點有車嗎?”桂英站起來問。

    “有!我那車在我夥計那兒呢。”老四撓頭。

    “我四哥回去的話,那我也回去吧。”老五馬興成惦記一家老小。

    “行。”馬桂英點頭。

    老三一聽老五這麼說,微張着嘴巴、微擡着下巴朝着老五剎那間定格了。

    “要帶什麼不?你倆把二哥的髒衣服帶回去吧。”何致遠在邊上拍着馬興盛的後背說。

    “哎哎還有我的,下次來讓你嫂子給我多拿些襪子。”老三馬興才衝老四說。

    弟兄們一合計,決意先出去喫午飯,下午天暖風小,適合開車回家。五人一夥離開了住院樓,留馬興盛一人守着。今天興盛不怎麼哭了,常常在醫院的過道里踱步,或者在有風的窗口發呆,或者靠着冰冷的白牆默默抽菸。

    自打母親去世、妹子出嫁以後,老二馬興盛的家還有父親和大哥。今年(指農曆年)父親去了深圳英英家,打電話一開口便是深圳好城裏好環境好孩子好,起初興盛問過好幾次什麼時候回來,父親從來沒給過具體日子。單純的馬興盛沒有將父親待在深圳視作離開他、離開家,直到父親無意間表態說他以後要給英英帶孩子、他要把漾漾照看大、他要陪着仔仔高考上大學,興盛這才緩過神來,一個人在家裏按捺不住地獨自心涼。還好,他的家還有大哥。大哥很少回家,但只要回家,他的家便是馬家屯。無論大哥飛出去多遠多久,興盛料想他終有回來的時候。天可憐見,這次正是大哥出了車禍——保不住命的那種車禍。

    大哥的離開,對別人來說,是少了一個親戚,對馬興盛來說,是少了一個家人,是沒了一個家。一個人生活算是有家嗎?馬興盛除了哭大哥,同時也在哭自己往後沒有家了。此刻昏迷的大哥要不要出院回家,除了英英沒人問過他的意思。他不傻,只是難過得無法抑制罷了。英英問過他好幾次怎麼辦、要不要送回去,興盛總是沉默發愣,他有答案但不願說出來。人們總是容易忽略他,包括他自己。

    從小到大,馬興盛無數次表達過自己的意願和選擇,只是沒有人聽罷了。久而久之,他習慣了,習慣了忽略自己的意見,習慣了讓所有人忽略自己,習慣了依賴別人替自己做決定。馬興盛在屯裏活到四十多年,也有他的一套內嵌理論,他認爲無論是何樣決定無論是誰做的決定,若干年後回頭看,其實沒有任何分別,或者說沒有任何意義。抽菸抽紅盒子還是藍盒子、走親戚穿藍外套還是灰外套、自留地種芝麻還是種紅薯、鄰居雅雅選西灣的對象還是宋家的小夥、後巷剛生的孫子是婆婆帶還是媳婦養、糊糊家女兒報天津的大學還是南京的大學、於嬸嬸的高血壓看縣裏的大夫還是市裏的中醫、紅軍的二老婆埋在他家祖墳上還是單獨葬……馬興盛從來不會爲了沒有意義的事情開口。

    當然,不是所有的選擇都沒有意義。大哥到了這份上,馬興盛認爲這境況已經失去了讓他開口的必要。妹子英英這麼多年來難得回來一趟,她願意回來當家,那便讓她當家。至少,在這些人裏,除了自己,只有英英是深愛大哥、真正關愛大哥的,只有英英能感受到失去大哥的痛。

    當選擇的人看透了意義本身時,選擇才具有價值。可是馬家屯裏有幾個人明白自己活着的意義?除了喫喫喝喝、傳宗接代,馬興盛想不出他世界裏的第二種人生。但是,三妹不一樣,她說話做事的樣子跟村裏所有的婦女都不一樣;大哥也不一樣,他照片裏拍到的萬千國內外山水風情使他與馬家屯其他外出打工的人不一樣;父親更是與衆不同,他一輩子是農民,但他的追求和境界遠遠高於一個普通農民。有如此家人,興盛常在被窩裏竊喜,喜自己出生並生活在這樣開闊自由的影子下,他的不婚正是他堅持並選擇的意義,可是這幾天,老二興盛秉持的意義即將失去意義,因爲他緊守和仰賴的家,即將沒有家人了。

    下午送走二個堂弟,桂英心裏添了一份秋涼,回到醫院一個人坐在二哥身邊發呆。無聊時拿起手機看,手機裏全是別人的生活、外面的世界——今天,全國確·六百三十四例,疑似四百二十二例,救治三十人,死亡十七人;今天,伍明蘭蘭姐在羣裏抱怨說他老公開的旅行社得無限期歇業了;今天,花海洋在羣裏分享他們衆城會的大巴車終於挪動了幾十米;今天,業務員黃立雄發朋友圈說他老婆開的補課班退款停業了;今天,同事巖若玲訴苦他老公開茶葉店的宏鑫茶城禁止客人通行;今天,編輯林佩源發牢騷說她公婆開的二手傢俱店已經好幾天了沒一個客人上門;今天,公司的蔣民義蔣總說他女兒在美國讀書今年可能回不來了……此時此刻,馬桂英最想打電話傾訴的人是老頭,可這時候她斷然不能給他打去電話。無助中女人想起了婆婆,於是她走到空曠的樓道撥打電話,一來安慰婆婆,二來求助長輩。

    “屋裏人讓早早出院,但是我……”桂英講了一大堆,安慰婆婆時嘴皮子格外利落,談及大哥卻吞吞吐吐。

    “你不情願?”董惠芳問兒媳。

    “嗯。”

    “其他人的意見嚴格來說,算不上意見,外人罷了。這種大事,你跟你二哥定就好,問問你二哥的意思。”

    “我問了,他不說話。問了好幾次,都不說。”桂英想起二哥心裏沉重。

    “遠是啥意思?”

    “他沒啥意思,他都聽我的。”桂英哭笑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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