飄天文學 > 老馬的晚年生活 >92中 一路顛簸迴光返照 彌留之際神遊天外
    地球是一個巨大的天坑,他睡在坑底,最深沉的坑底。他的靈魂滲進了一塊最古老的水晶石裏,母親的愛也在那裏。他掙脫時間,不生不死,長青不老。他是遠方閃爍的星星,擁有永世的自由和光芒。他行走於既宏大又狹小的地方。他懸浮於既吵鬧又寂靜的空間。

    死滅,是安寧的。

    時間消失久矣。

    他既僵又死。

    他爲此哭泣。

    因爲他看見自己的生命之河又短又小、又黑又濁。

    風吹走了他留在大地上的毛髮。他被路過的人踩來踩去,他是僵死的榕樹葉。死亡,不過如此。

    他的眼睛還能看到光,橙黃燈泡發射出來的微光。天幸,這個人此時此刻竟有所思。

    馬興邦有所期待,期待有人來拯救他,救他脫離僵死之境,期待有智慧之人誠摯地告訴他人存在的意義是什麼,哪怕他的存在不那麼重要不那麼光鮮,但也有勝於無。如果他一睜開眼伺候便生出信念,即便是苦修一生或自我犧牲,他心甘情願自在其中。苦難成就的偉大,多出於背後強烈的意志。沒有意志、執着、遠見、博愛、信仰或者強烈的慾望,誰能忍受這世間的苦難?

    脆弱的生命即將隕落,冥冥中馬興邦在等待一個奇蹟——一陣巨響,一道刺光,一次跌倒……哪怕是重傷或者一記耳光也可以。

    馬興邦在吶喊,在地心吶喊。他靠近地下河吸取力量,他掙扎着上浮到地面,他撲騰着下沉到地面——他想方設法拯救自己。他不甘於此。清澈無盡的淚,在拯救他的生命之河。他的靈魂掐斷空心草,爆破土疙瘩,撕碎油畫,堵住笛管。

    他喚來自己的脊椎和肋骨,那骨頭裏帶着大地的力量;他召喚自己的肉身,那肉身潛藏着來自大地的蓬勃;他迎回自己的雙腿,那雙腿因爲飛翔變得健壯有力;他用自己的雙手,將自己的肩膀、雙臂和雙腿重新安在他那殘缺的肢體上,他吸食最後一口來自地下的力量……看哪!他的生命之河重新汩汩而流,像玄妙恢弘的音樂,悲哀、緩慢、沉靜卻富有源源不斷的力量。

    馬興邦穿上肉軀,變成一個嶄新的自己。他打望這視網膜裏的乾坤,一切如舊……一切如舊!一切如舊……天還是天,地還是地,芸芸衆生依然芸芸。他走過一見手術室,手術室裏有人再給他的肉體做激烈的檢查,他的身子搖搖晃晃顛顛簸簸;他路過一處隧道,隧道的燈光投射出宇宙的星光,他欣賞着點點亮白的星光微笑;他看見大樹在街上行走,走累了站在路邊嘆息;他看見一羣狗在說着人話爭吵,那聲音陌生而熟悉;他路過一面牆,那牆上有人的器官,蝴蝶正在啃食人類殘留的細胞;他淌過血粼粼的小溪,看見溪水中現出人臉卻沒有人身;他聽到地裏的稻草堆在說話,稻草堆上擱置着狗頭和鹿頭;他來到一處大洞穴跟前,看見螞蟻大小的人們正在交配,同一時間數萬只小人在交配;他去到骨頭堆積的山上,山上鋪滿了黃金,黃金上流淌着天上來的聲音;他張開雙臂,不防備自己被一陣風吹起,身體好似氣球,輕輕地在風中飄浮……身體的沉重分散於大地上,興邦有一種從未有過的輕盈和清醒。

    飄飄而上,馬興邦沉浮於宇宙之中,才懂何爲“量無窮,時無止,分無常,終始無故”的境界。下方黑色是地球的,眼前藍色的是宇宙。沒有縫隙的廣袤石山是地球上最偏僻的地方,石山上沒有動物亦沒有植物,那兒寒冷、高峻,但那裏是距離宇宙最近的地方。有生之年,第一次看見宇宙,從此審視地球之人、微茫人生眼光竟大不相同。

    也許宇宙是上帝七天創造的,也許宇宙真是無盡輪迴的永恆存在,也許紛紛擾擾的大千世界不過是梵天的夢境衍生,也許銀河系與細胞核一樣存在於某一個無量大的神聖體中。

    眨眼之間,他好像看見了未來的地球——溪水乾涸,河水退位,海平面下降了數百米。那時候的地球變大了,也變輕了,人更多了,地球轉得更快了,距離太陽更近了……

    當眼睛轉動時,整個宇宙也在轉動。氣流推着興邦去到了一個被藍紫色或土黃色氣體包裹的地方。興邦不知此地何處,只一眨眼的功夫,他穿上了厚重的白色宇航服,在月球上散步。他被棄之於此,沒多久,他接受了這一事實。月球上漆黑一片,到處是土坑,興邦摩拳擦掌,準備在大坑裏載大樹、小坑裏栽小樹,每棵樹上掛上彩燈,這樣地球上的人某一天開發到月球背面時,會想起他有生之年在這裏的耕耘。他計劃餘生之年可以在月球上種滿各色樹木,最後在大限來臨之前將自己埋在某一刻最愛的大樹下面。

    一轉身,馬興邦到了北極。極目遠視,冰雪與天空渾然一色,茫茫中他一人在北極無邊的冰雪上行走,他很清楚自己此刻正漫步於天堂之上。夏天的時候,極地有了海浪,整個半昏半曉的世界裏只有他一個人,連動物也沒有,鳳凰也不知何時匿了蹤跡,留他一人賞識天地之大、人之卑微。那段時間興邦自在地游泳、衝浪,仿若自己是整個地球唯一的看守人。何其孤獨,何其浪漫。孤獨難耐的時候,他會開口跟海水談心、跟天空對聊,他們聊過生死、聊過生存、聊過生命。迴音告訴他,無論在哪裏,孤獨的人永遠孤獨。

    不知道遊行了多久,馬興邦累又累又渴,喉嚨腫痛,他想回到初始地方,奈何找不到回去的路。

    “哥?哥!哥……”

    他聽到一個特別熟悉的聲音,好像在他的耳畔說話,他數次轉頭卻找不到那人在哪裏。忽然,有人拍了一下他,馬興邦渾身一震,意欲睜開眼,奈何怎麼也睜不開。他使勁力氣眨眼皮、睜眼皮,奈何身體無動於衷。他想用手揉一揉眼睛,爲何他感知不到自己的雙手?他的雙手在哪裏?他的雙腳在哪裏?他被人綁架了還是被人迷暈了?馬興邦的頭一直在微微地晃動,可惜他已經無法驅使自己的肉體。

    “哥?哥!哥?哥?……”交警放行以後,馬興盛重坐在車裏,發現大哥的眉目在動,於是上前呼喚,引得桂英、致遠也跟着叫。

    興邦聽見了,可惜睜不開眼。他記起了那聲音,他知道兄弟妹子和妹夫在身邊,他動不了,但是大腦溫柔地笑了。

    馬興邦開始回憶,自己是如何置身於此的。他記得他要回家去,回家取一樣重要的東西,具體是什麼東西又忘了。途中他在一段斜坡上滑落了,路邊人的來救他,其中有一個熟悉的面孔,沒錯,正是愛人青燕。


章節報錯(免登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