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於鍾能的去世,尋來也有一段故事。鍾能臨終前一個人打三份工,這三份工作公司是要支付三份工資的,管清潔工的年輕人用自己老家親戚的身份信息自己偷偷領走了一份。也就是說,原本兩份工作八千、三份工作一萬二的鐘能應得的沒有拿到,人先沒了。後來,那年輕人打過老人的電話,接電話的是鍾理,得知鍾大叔去世,小夥子驚駭過、懷疑過、內疚過。可嘆時間長了,任何不痛快皆化成歲月裏遺忘的泡沫。
忽地鍾理萌生一個念頭,想去父親掃地的那條街轉一轉。整日聽老頭唸叨什麼衝之大道、百草新村、稼先路、時珍路,今夜半月皎皎、薄雲如緞,不妨去那裏走一走。鍾理查好路線,起身前往目的地。黎明之前,他沿途路過若干紅綠燈、幾條小喫街、幾座地鐵站、幾個大工地、幾處街心公園……走過最多的還是密密匝匝的小村,幾乎每個小村皆坐落着數百棟大樓,每棟大樓裏沉睡着數百個魂靈。
鍾理雙手插兜,絡腮鬍爬到了耳上,久未剪的頭髮長到了耳下,他像藝術家一般在欣賞這座城市——他追隨過的大潮、他征服過的巔峯、他深深愛過的地方。街上的擺設彰顯了人們的內心所求,家裏的狼藉侷促正是這時代的縮影。此刻還未入睡的全是沒有被城市化的清醒人,此刻酣酣遊夢的全是揹着這座城奔跑的車伕。路燈在不需要的地方常年工作,燈塔卻在緊急時閃閃爍爍。那夜景最輝煌的地方住着冷酷的魔獸,而光線昏黃的幾平米小屋裏卻睡着純真的孩童。
鍾理早上六點五十終於走到衝之大道的南端。天亮了,人流漸起,他沒有勇氣審視白天的城市,更沒有勇氣讓白天的城市打量見不得光的自己,於是他還未來得及欣賞衝之大道便打道回府。八點多,他倉惶地回到鋪子裏,兩腳又硬又痛。男人坐在沙發上抽了幾根菸,然後從家裏找來一紙箱子,裁剪後選出最乾淨的一面,最後用兒子的黑色彩筆在上面寫下兩行字,下附自己的聯繫方式。
“旺鋪轉租,轉讓費十二萬。”
貼完紙牌鍾理半開着大門睡覺去了。紙牌被斜對門的鄰居拍照以後發到市場的微信羣裏,瞬間整個市場的人皆知道了。鍾家雜糧鋪子上下兩層共一百二十平米,在人流量特別密集的深圳第一大農批市場裏,鍾理貼出來的轉讓費比市場平均價格低了五六萬,所以告示一出市場裏好多人蠢蠢欲動,其他區的小老闆好幾個當天趁空去他家門前偷看位置。
對門的張大姐上午倒垃圾時看到了轉讓消息,速速拍照發給包曉星。曉星一看,心緒複雜。她原定的轉讓費在十八萬左右,沒想到鍾理給出的轉讓費比她的低了六萬。曉星頻頻嘆氣,可這時候她又能做些什麼。她已遠離深圳遠離市場遠離鍾理,關於鍾理的一切她避之不及,怎會爲這幾萬元勞師動衆朝他打去電話。
康鴻鈞是個經歷傷痛、懂得冷暖、細緻敏感又穩妥大方的人。他會在來包家垣的路上採把野花放進曉星的花瓶裏,會從鎮上買來他們母子喜歡的豆腐菜、甑糕和肉夾饃,會在她當頭烈日開機耕作時送來一頂漂亮的遮陽帽,會給年年和煤球買來喜慶的小衣服,給哈哈和芸香帶些糖果零食小玩具,甚至給沒時間做飯的自己拎着菜肉在簡陋的廚房裏做晚飯……滿滿的細節將他推到自己眼前,曉星暗慶自己時來運轉,一定是老天開眼才送給她這般好運。
愛情原本很簡單,奈何結果是個蝴蝶效應。
跟其他女人一樣,包曉星無比嚮往電影裏那火熱又傳奇的愛情故事,讚賞那些爲了愛情放下性別、身份、年齡、教義甚至荒誕婚姻的勇士,暗暗驚羨一切爲了愛情迸發出的反世俗的言行舉止。她也曾以爲因爲愛情自己會蛻變、隱忍、瘋狂或犧牲,可在這片土地上,愛情被家庭這一更加莊重、更加有力的詞彙所替代或壓迫。她憎恨在無愛的婚姻裏無效無理地堅持,而她這些年終於活成了自己憎恨的模樣。
和鴻鈞密切接觸的兩個多月裏,曉星感覺自己的人生有了轉機,往後的日子想必更加幸福、更加寬闊。一想起鴻鈞的千般好,鍾理瞬間成了她的前半生、過去式,浪漫的幻想隨之而來,理性的決斷正在形成。這幾天她已經動了徹底了斷、速速離婚的心思,甚至幻想着要硬氣一次給自己的這段婚姻畫上完滿的句號,可一見兩孩子她不由地陷入選擇的旋渦。怎麼辦?她愛上了康鴻鈞,接下來的棋局該怎麼走?
拖家帶口的愛情雜亂得如同織毛衣一樣,一起手不可阻擋,但一針錯針針錯。
因爲康鴻鈞,她開始討厭鍾理了嗎?非也。相反,因爲康鴻鈞的出現,她看清了自己和鍾理這些年的牽扯是多麼無意義。遇到鴻鈞之前,她還愛着最初的鐘理、渴望他能改變,遇到鴻鈞之後,她更愛現在的自己——她的體重在增加,她的頭髮長出了純黑的一茬,她的身體有了力量,她的大笑說來即來。包曉星感覺自己年輕了好幾歲,她會在照鏡子時無意識地自戀地摸自己的嘴巴或眉毛。沒錯,年過四十、回到鄉村,她竟對自己有了美的覺醒,她開始莫名其妙地爆發陣陣大笑。
“哎……我房租到期了,房東也沒有給我們這些滯留的人減免些,還在羣裏不停地催租子!那呵斥的口氣真讓人覺得沒有尊嚴!”
“找找其它地方唄!這兩年經濟不景氣,商用大樓空置率全國最高,統計說深圳離開了好幾百萬人,空出的房子一定不少,我們這邊的市場好多空房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