飄天文學 > 老馬的晚年生活 >100 大結局(中)
    (明天校對,眼睛疼)鳥飛反鄉,兔走歸窟,狐死首丘,寒將翔水,各哀其所生。猶記鶯歌谷邊的落日,寧靜得叫人咧嘴笑。南方這一去,何年纔可歸。窗外的農田一方一頃呼嘯而過,高鐵離馬家屯越來越遠,遠到小屯好像發生坍塌從此在宇宙間上消失一樣。老馬哀嘆連連,屢屢要摸菸袋抽菸,奈何高鐵明文禁止。

    揮霍力量的快樂、視野無礙的快樂、家族聚合的快樂、虔誠信仰的快樂、偏僻無擾的快樂、與自然交流的快樂、期待秋收的快樂……鄉野給人的很多索取的很少;房奴之苦、無房之苦、職業之苦、攀比之苦、交際之苦、無眠之苦、逼仄之苦、繁華之苦、無盡之苦、封閉之苦……城市給人的很少索取的很多。

    也許該換個眼光審視城市,畢竟南國有他的狗尾巴草。老馬撫摸倒在他懷裏熟睡的漾漾,那軟綿綿火熱熱肉鼓鼓的小手,好似春天新生的香椿芽兒、油菜花兒好似夏天剛結的毛杏子、軟高粱穗。她上學、喫睡、撒嬌、玩鬧、唱歌、跳舞,她像三黃一樣在大地上憨憨地跑來跑去,但凡她一出現——在老人眼眸中漫無目的、各種眼神、隨心所欲地一現,老馬便覺自己的衰老和命運的無意義倏忽被拯救,過往的心酸和失去大都不值一提。

    這些年安於一隅躲在村中事的繁碌中,躲過了獨處卻沒躲過歲月。忙碌是個好東西,讓人錯過生命、忘記思考、跳過悲傷。老馬正思慮間坐在對面的仔仔忽朝他問話。

    “爺爺你以後真不回去了嗎?我覺得你們屯還不錯呀!”

    “咋樣不錯?”

    “村裏到處是綠化!坑坑窪窪的全是草,雖然有點亂,倒是好濃密呀!”

    老馬鼻子裏一笑。

    “你們農村人說話好逗呀!我們同學一開口全是乾飯人、工具人、奧利給、爺青回、蚌埠住了、有內味了,三舅一開口就是馬後炮、磨洋工、搞名堂、吹牛皮。網絡上大家整天說的是後浪、凡內、卷爾賽、打工人、直播帶貨,你們屯那些個一出口是什麼白見鬼、看火候、太跌份兒、雞毛飛上天……後巷的老爺爺說我二舅是人走運馬走膘、笨人有笨福、憨頭郎兒悶葫蘆,說我媽是雞窩裏鳳凰飛出屯、說她從扈三娘修成了野菩薩!”

    老馬一聽嗓子眼連連發笑。

    “爺爺你猜人家怎麼說你?”

    “怎說?”

    “說你是萬金油、蛤蟆官、老牛筋的脾氣,說你有錢連家裏的老鼠都有餘糧!”

    老馬大笑。

    “還說我三舅是瘦駱駝、四舅是悶葫蘆、五舅是江湖人……屯裏人說話老逗啦,一出口全是笑話!”

    坐在旁邊的桂英夫婦也笑了起來。

    “你知道農民身上最可貴的精神是什麼?”老馬問。

    “什麼?”

    “簡單重複!一個農民一年種二十畝地的話——水地、自留地、坡地全算上,果樹、紅苕、小麥、玉米也全算,他一輩子活七十五年掐頭去尾中間幹五十年,那這一個人一輩子可以種一千畝地。你曉得屯裏目下多少人?八百人,拋過老的、小的、病的、在外的,屯裏能全年種地的有三百號,三百人種一輩子地你算算多少?”

    “多少?”仔仔猶豫間掏出了手機點開計算機功能。

    “三十萬畝地!三十萬……”爺孫倆異口同聲。

    “嫑瞅馬家屯那彈丸之地,屯裏只用一輩人能把深圳十分之一的地種完,把個龍華區全給它種上觀景樹妥妥的!”

    “好可怕呀!”

    “一時興起不可怕,可怕的是簡單的事情重複做,做個一輩子,無論任何事,都能出成果,都看起來很壯觀!”

    何致遠旁聽這席話暗裏喫驚,原來偉大的祕密藏在最簡單的邏輯中。他深吸一口氣,對於岳父往後長期住在家裏不僅不排斥,反倒全是感恩。岳父像一面鏡子一塊磐石一根定海針,他渴望餘生能有這樣一位長者在盼時刻點撥他、監督他、鼓勵他、警戒他。當二十年村長絕非小事一件,何致遠渴望自己餘下的二十年也能有一番不凡的成就。所謂的中年危機,更像是一場連鎖反應的必然結果。凡事預則立不預則廢,中年危機重在預防。

    談笑間,少年眼觀的窗外風景,一半天上行雲,一半人間開工,中間的綠色山帶起起伏伏,爺爺說那山帶叫秦嶺——分割祖國南北的秦嶺。少年第一次去西北鄉村,說實話有點意外。

    因爲爺爺,仔仔對馬家屯人保持着超常的好奇。他刻意詢問過和爺爺一般年紀的老人,果然他們大多會背三字經、誦讀領袖語錄;他留心採訪過好些中年人,果然他們大多有一技在手——敢走乾渠鋼管、擅捉麻雀老鴉、吹橫笛、會口算、深諳珠算等等。少年一直以爲爺爺唱戲屬個人癖好,去了屯裏才發現那兒的人個個愛秦腔大多懂陝戲,女人們愛聽歡音男人們愛唱苦音,上了年紀的皆會打梆子、拍鑔子、敲板子。三舅習慣在大缸子上打拍子,媽媽喜歡聽到曲子跟着哼。整個馬家屯正是一個活歷史,秦腔、花饃、犄角方言、農耕傳承的活歷史,澡堂子、賣油翁、相命師、剃頭匠、觀音廟、清虛觀、二郎神廟等的活歷史。

    二舅的喜事上人人活泛高聲,婚事過後屯裏迅速恢復平靜。石榴樹、葡萄藤固然好看,火燒饃、羊肉泡固然好喫,但村裏人油畫一般的身姿、石化一般的神態、歷史書一般的生活方式更值得城裏少年仔細觀摩好好打望。老人們常坐在門口抱着膝歪着頭,中年人綿綿地在巷裏踱步喝茶、擇菜八卦,小孩子湊成三五捉雞狗玩皮筋,即便去地裏幹活或回來忙家務村裏人總是悠然。

    屯裏人按照自己的意願耕耘自己的土地,屯裏人只爲眼下、今天和今年而忙碌,屯裏人不會追求不可能的事情或目標,他們明確自己的一畝三分地、雞狗兩頓飯,如此,心靈怎不寧靜閒暇?腳步怎不悠然有序?言談怎不簡單平和?對於看慣城市焦躁繁忙的少年來說,第一次發現一天的時間原來可以那麼長。看了半天知了、賞了半天野草、聊了半天果樹,這一天還剩下老長老長。

    年少的人也許體會不到人對簡單寧靜的需求和追求,但小屯裏高邈如洗的天、生生不息的地、內心寧靜的人多少拓寬了少年人對生活和生命的既定看法。將生活的法則縮減到至簡,將生存的邏輯刪減到最基本,讓心靈保持純粹平和,讓言行看起來不摻任何雜質,這便是農人的精神、農民的生活。如果一種生活方式有很多人在踐行,那麼一定是這些人從中受益纔會去實踐、延續。對於像爺爺這樣能幹上進又聰慧的人來說,留在農村最大的獎勵便是身心安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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