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依兒。”次次,王藥都會先用手指一遍又一遍地順,說着沒有別人會和顧依說的話。
“幸好你非女兒身,你看看你這萬縷千絲,可都是足以困人心魄的網。”
“我要是女的,哥就不會要我了吧?”顧依以爲這是王藥的意思,顯然他想錯了,王藥因他的問話笑得捧腹。
“我要你,纔不是因爲你是男的或是女的,但若你真是女的,我呀,恐怕得不到你。”王藥用雙手把顧依的長髮高高攏成一束,銅鏡現出一張英俊的容貌。
王藥鬆開手,黑髮如羅衣飄飄落下,遮住顧依剛毅的面頰,那鏡中的模樣驀地柔和成了畫。
“哲夫成城,哲婦傾城。”王藥說,“依兒啊,你可還記得夫君讓你背的《離騷》?”
顧依以爲王藥要考,驚得吞下一口畏懼。
“忘了吧。”王藥卻說,“你只要陪着爲夫,看盡花木飄零凋落,美人遲暮,又何妨。”
顧依未真明白王藥那番話的情意,是希望他成城、傾城、還是凋落?
朦朧的意識因頭皮一下一下地被拉扯而漸漸清晰,王藥壓在身後投射下來的影子倏地消失,顧依恍惚地理解自己是在做夢,並且醒了,他捨不得,他想把夢裏的王藥叫回來,該怎麼叫?背詩吧,王藥最喜歡的那篇辭,顧依好不容易背起來了。
“惟草木之零落兮,恐美人之遲暮。不撫壯而棄穢兮,何不改乎此度……”
“王爺醒啦?”
一把青年的爽朗嗓音把顧依給完全喚醒。
顧依睜開眼,見靳紹炻蹲在他牀邊,他手中拿着一把梳子,銅鈴大眼眨了再眨。
“王爺剛睡醒就能作詩,王爺會打仗還會作詩,啊,比義父厲害多啦!”靳紹炻雙手搭上牀沿,稚嫩的臉龐忽地湊近顧依。
顧依立即起身迴避,此舉難免臀坐於牀,那疼痛之烈,令他視線瞬間就浮上薄薄氤氳。
此時天色已黑,顧依記得他睡着前是讓宋河給他用熱藥擦身,驅體內寒氣,宋河是由王藥指導過,煮藥的火候掌握精準,擦洗的力道亦和王藥無差,顧依是思念着夫君睡去,難怪能在夢中和夫君相會。
藥浴的效果極好,儘管外頭風號雪舞,顧依並未感到刺骨冷意。
“誰讓你進來?”顧依把披散的發隨意撥開,直盯靳紹炻看,他還未完全信任靳克正,若靳克正有歹意,派這義子來害他,那他已經着了道,說起來,宋河呢?該不是……
顧依沒等靳紹炻回答,跳下牀就要往外走,他牀前有面靳克正後來給他弄的屏風,能擋住開門時刮進來的寒風。
顧依越過屏風,見宋河抱着刀坐在地上,低垂的頭一下一下地點着,仔細能聽見細微鼾聲。
靳紹灼跟到顧依身邊,舉着梳子說:“我給王爺送炭時,宋大哥在給王爺解發髻,我見宋大哥解不開就幫忙,宋大哥便讓我幫王爺梳頭,王爺頭髮好多呀,我梳了好久,宋大哥守着守着就睡着了呢。”
顧依瞪靳紹灼,這少年不知是個性勇敢還是呆,完全沒被顧依刻意兇起來的眼神嚇住,依然像小狗那樣翹着嘴角樂,他若是有尾巴,必是搖得歡吧。
顧依體諒宋河近來日以繼夜照料自己,不想宋河醒來發現疏忽而內疚,便輕手輕腳回到牀上,“你別告訴宋河我醒來過。”他提醒又蹲到了牀邊的靳紹炻。
“不用梳了。”顧依拿走少年手中的梳子,他忍住沒說‘我的頭髮不是誰都能梳’這般矯情的心裏話,他揚一揚手,“天黑了,你去睡吧。”
少年撅嘴,十分孩子氣,“我夜裏睡不着。”
“那便去玩。”顧依厭煩,枕着手臂趴下,然而他已睡飽,此時毫無睡意,他打算趕走靳紹炻後就起牀畫地圖思考戰策。
“王爺,我給你綁辮子,我很會綁辮子噢。”
辮子是隻有王藥可以綁,王藥說,痛了你便找我,傷了也得找我,辮子散了,都得找我。
“出去。”顧依不再客氣,指着門外沉聲令。
靳紹炻總算是瑟縮了下脖子,可還是不走,啊,像喫奶的狼崽一樣粘人,怎麼趕都不會跑。
顧依嚇了人反而過意不去,靳紹炻雖煩人,但看得出並無惡意,靳克正說家裏人少,少年平時在家恐怕是沒人陪伴。
“你不是喜歡我的狼嗎?”顧依稍緩態度,“它們拴着繩,沒我命令不會傷人,你可以近距離去看它們,摸一摸也無妨。”
靳紹炻扁嘴,“義父不準,義父要我只能餵食和掃糞,但是我喂的它們都不喫,要宋大哥喂才喫,我沒找見它們的屎,它們自個兒埋了吧,我在遠處叫喚它們,它們都不理睬,看都不看一眼,該不是討厭我吧?”
“狗和狼是親戚,你義父說你喜歡狗,那你該知道狗不會接近不熟悉的人,那是它們保護自己的方法,不是你的問題。”
“我知道。”少年鼓腮。
靳紹炻靈動的表情變化和顧依幾個弟弟着實不像,年紀最小的顧霸尚且懂得規矩,不會貿然和初識的人這般沒大沒小地說話。
“你年紀多大了?”顧依好奇,景氏戰亡的事該有十七八年,這少年至少都有……
“十八。”靳紹灼答得快。
顧依默然,十八歲,比顧爾還大,果然,孩子是得有人教導才能像個樣子,靳克正常年在外,家裏也許只有女眷,這孩子不是靳家子嗣,大概沒捨得花錢給他請教書先生。
顧依不禁就想到自己和弟弟,他們八人要不是遇到王藥,現在便真的都是目不識丁的粗人。
“讀過書嗎?”顧依問。
“呃……”靳紹炻搔腦袋,擡頭望着房頂,“義父讓我去學堂……但是……我不喜歡。”
顧依眯起眼皮,慶幸自己沒有太快同情了這小子。
“人不讀書不能成事,你該聽你義父的話。”顧依復又趴回臂上準備裝睡。
“義父也這麼說,可是我不相信,不讀書,打仗也能成事!像我爹爹那樣!”
——你爹爹不也戰死了嗎?而且還是全家死光。
顧依忍住沒說這傷人的話。
“王爺,你帶我打仗吧,義父都不帶我,我偷跑去軍營,他把我趕回家。”靳紹炻在顧依沒察覺時更靠近牀榻,和顧依一樣雙手疊在牀上,下巴往手背擱,顧依一轉過臉,視線範圍就被他的臉給佔滿。
“我和你非親非故,怎麼可以隨意帶你打仗?那是會賠命的事。”靳克正不帶他或許也是這個原因,若這孩子是景紹灼親生子,那確實應該讓他遠離戰火,保住這唯一的景家血脈。
“宋大哥是王爺的親人嗎?”
“他是朝廷的兵。”
“那我也當兵好嗎?”
“問你家大人去,別問我。”
顧依埋住臉,好一會兒沒聽少年出聲,他忍耐片刻,終究無法狠心不理睬人,他爬起身,把被子疊起來枕在胸下,調整一個舒服些的趴姿。
靳紹炻本還落寞地蹲着,見顧依起身就立即兩眼放光。
“你知道當兵的使命,打仗的意義嗎?”顧依問。
靳紹炻精神熠熠地點頭:“保家衛國!”
“你知道當兵就是賣命,打仗就是把命掛在槍尖任人取嗎?”顧依接着問。
“知道!我爹爹不怕死!我義父不怕死!王爺也不怕!”靳紹炻站起身,拍胸口,“那我自然不怕!”
“誰說我不怕?我怕死了。”顧依寒着臉,“兵取於民,五百、一千、一萬、十幾二十萬,全都是有家有小的平民,他們跟隨的將帥若走錯一步,全軍便可能覆沒,人都死光了,還保什麼家?衛什麼國?小十,你爹爹便是這麼死了,帶着景家所有男兒,賠掉命,沒了家,留下你孤零零一人,你怎能說你不怕?”
少年愣住,翕動的脣沒有發聲,雙手因不知所措而收到背後。
“我這麼說你,你就答不上了。”顧依伸出手,拍拍少年肩頭,接着忽地掐住少年喉嚨,並未用力,只是做個樣子。
“家國在你心裏,膚淺得尚且經不住我隨口一問,當死亡來到你面前,你還能說服自己不怕?”顧依把嗓子壓得陰沉。
少年低下頭,狀似羞愧,或可能只是不服。
“你義父要你讀書就是這個意思。”顧依鬆手,“逞一時之勇,沒見過戰爭便自詡不怕死的人,無法保家衛國,只有珍惜生命,明白家國之本的人,才能在生死關頭置生死於度外,爲家國大局作抉擇,那抉擇包括死,和生。”
“王爺,當心天冷。”宋河已經醒了,他走近給顧依披上厚厚的袍子。
“你上來睡吧,給我擋風。”顧依移進牀內趴下,他又想到那衆多因追隨他而喪命的士兵,心底苦楚以致話聲也疲弱,“我累了,把不相干的人趕出去。”
宋河把靳紹炻送出門,顧依聽見少年離開前問宋河當兵該讀什麼書?
唉,顧依閉上眼,別人家的孩子,他沒閒情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