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刻她正在一個馬車的車廂裏,裹着柔軟的被褥,靠着車廂壁補睡眠。這是一支西域的商隊,由五個在汴京城做布匹絲綢生意的商人組成。
混入這支商隊,是蘇炙夜讓手下的張爺去安排的,商人做生意講求個“利”,張爺塞了些好處,加上這些人平日與他都有生意往來,這才接受帶公孫薇一同上路。
公孫薇離開汴京城本不難,難是難在要躲過祁晟的眼線。她與蘇炙夜說了這個方法以後,蘇炙夜火速替她做好了三件事:一,先是給她安排進了這個商隊;二,爲她去取蘇豫連夜準備好的幾個人皮/面具;三,擺平守城衛兵,避免對公孫薇身份做太過深入的盤查。
當時聽見這個方法,蘇炙夜半開玩笑說:“還真的是隻有我能幫你。”
玩笑歸玩笑,他辦事還是很穩妥的,趁沒人留意,將喬裝好的公孫薇迅速從王府側門塞上了馬車。
光是送走她還不夠,如果她長時間不出現,祁晟還是一樣會發覺端倪。蘇炙夜還得去做另外幾件事,這幾件事同時也得仰仗商墨雲。
很快,蘇炙夜就會派人去送口信給平南王:商墨雲想回一趟瞿塘峽老家,他會護送她回去。
於是祁晟的眼線將會見到從熠王府出來的商墨雲,由蘇炙夜陪伴回了瞿塘峽。
待到一出城,商墨雲會換上另外一身衣服,經另一道城門回汴京城,趁祁晟眼線不留意之際,溜回到熠王府。
接下來就是重點了:商墨雲將會戴上蘇豫特製的、長得和公孫薇一樣的人皮/面具,每隔半個月就出府溜達一次,迷惑祁晟。
這方法妙就妙在,商墨雲與公孫薇的年齡相仿,身形相似,戴上人皮/面具以後,幾可以假亂真,哪怕是人身在對面,都不一定看得出來。
當時商墨雲試面具時,蘇炙夜正站在一旁,當她轉過臉,他的目光竟有一瞬間的迷離。
爲了穩妥起見,公孫薇還讓商墨雲每次以她的形象出府時,蘇炙夜都得在暗中守護着,免得出了什麼亂子。
當時公孫薇對商墨雲解釋這個法子時,商墨雲只想了短短一瞬,就點頭答應了,把公孫薇感動得親了她一大口,感激的話說得語無倫次。
蘇炙夜又說:“我幫了你這樣大的忙,都不見你這樣對我表示表示。”——這話當然不是當着商墨雲的面說的,而是他跟着車隊出城時,正式分別時私下對她說的,公孫薇賞了他一個大白眼。
蘇炙夜時常不顧她的意願做事,可想起來,他到底還是幫了她兩次大的忙,一次是祁慕寒在宮中養傷時,他帶她潛入寢宮;一次便是現在。
最重要的,他是她人生中第一個朋友——那個冷宮裏的孩子。想到這裏,公孫薇朝他一鞠躬,模仿江湖人,豪氣地一拱手:“小黑,謝謝你的幫忙。之後商妹妹就拜託你了啊。”
她唯恐蘇炙夜又突然“發瘋”,不是拉她手就是託下巴這類不雅觀舉動,表達完感謝以後,便兔子一般地回跳到馬車上,飛快地縮進了車廂,只剩下一隻小手撩開半邊簾子,作了個“拜拜”的手勢。
蘇炙夜嘴角微微揚起,抱着劍站在原地,看商隊絕塵而去。
直等人影再不見時,他冷聲道:“出來吧。”
樹林裏飄下五個黑衣蒙面的人,鬼魅般朝蘇炙夜貼近,腳步踏在落葉上竟沒有絲毫聲響。
接近蘇炙夜身邊時,倏然朝他一跪。
蘇炙夜:“都認清方纔與我說話那女子的樣貌了嗎?還有聲音,都記清了?”
“記清了。”
“除了之前我交代你們的任務,現在再給你們一個任務:一路上保護這女子的安全。”
“是。”
蘇炙夜又沉默良久,說:“到達會闃以後,按照計劃做,不用手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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箭如飛蝗,屍體遍地。
鐵騎兵一個接一個地倒下,祁慕寒格擋掉一支飛來的箭,拔刀砍了衝上來的兩名會闃人,心中梳理清楚了一切——
這是一個局,不折不扣的局。
會闃人憑藉着對地形和氣候的熟悉,準確地預測到了風向的轉變。
在包圍張將軍的部隊時,他們早就可以將人一網打盡,卻故意拖延到祁慕寒的援軍來救,之後佯裝敗北;在祁慕寒理所應當地按照順風方向撤退的時候,他們早已將大部隊埋伏在西面高山,風向一變,便盡數探頭,飛箭如雨,居高臨下對他們進行圍剿。
而早前敗退的那股會闃步兵,又返身對他們進行前後夾擊,祁國軍隊難顧兩邊,很快陷入險境。
更多的會闃士兵卻接連壓上,風沙既大,祁國士兵倒下的更多,四面都傳來了會闃人那興奮的怪叫,己方士兵的臉上卻瀰漫着死的氣息。
他越來越悔恨自己當初不聽祁慕寒的言語,輕敵深入,以致中了這樣一個連環計,自己一介匹夫,死了就死了,但如果祁慕寒出了什麼事,祁國對會闃這一仗,便全完了。
他集中目力尋找祁慕寒,卻看不清楚他在什麼位置,身在下風處,還是這樣一個惡劣的天氣裏,敵方我方有時候都得面對面才能認出。
他喘過了一口氣,支起戰矛,從土包後探出頭來,想再繼續搜索祁慕寒的所在,卻不知身後已經有數個會闃士兵貓着腰,手中提刀,像野獸包圍獵物,一步步向他逼近。
十步、八步、五步......
張將軍陡覺背後襲來一陣殺氣,身經百戰的他下意識往右一躲,一把短刀從他身側劃過,削鐵如泥的刀鋒甚至劃掉了他甲冑上的兩片甲片。
然而還未等他回頭,更多的短刀向他刺來,他就地一滾,雙目陡然睜大,那土包上方竟然有個人!
他聽見怪叫聲四起,原來這些會闃人早就認準了他這個領頭的將軍,派出了士兵暗中包抄,更有士兵通過風沙的遮蔽,悄悄爬上了他藏身的土包頂,瞅準時機,給他致命一擊。
敵人或持短刀跳躍下來,或前後左右無死角地向他刺來,他避無可避,心知難免一死,一聲暴喝,拼着受頭頂跳下的那一擊,在最短的時間內,用戰矛撂倒了逼上來的三個人。
但是更多的敵人卻已獰笑着向他刺來,他連剛捅死敵人的戰矛都來不及拔出,眼睜睜看着短刀向自己刺來。
頭頂忽然傳來一聲怪叫。
他仰頭,一支箭貫穿了那人的喉嚨,衝力將他釘在土壁上,掙扎之中身體慢慢下滑,頭頂拉出一條血線。
“張將軍!”
祁慕寒從後策馬而至,用刀結果了另外幾個人,翻身下馬,急聲道:“將軍乘我的馬,我助你突圍回城。”
“不成!”張將軍一聽這話,眼睛瞬間瞪圓,哪有主將自己留下,部將突圍的道理?
“老夫陪你一起突圍!”
“將軍先走。”祁慕寒說,“我這裏尚可拖延一陣。拉馬丹的軍隊稍後會趕來,”
祁慕寒的意思,張將軍知道。祁慕寒是後面趕來的救自己的援軍,體力尚有;而自己這支隊伍早已經廝殺半天,筋疲力竭,留下也只有死的份,因此祁慕寒以自己尚有的餘力助自己突出重圍,回到巴爾庫城。
只是他違逆軍令在先,祁慕寒趕來救他不說,如今還甘願殿後,助他突圍回城,若這把自己真的逃命去了,這老臉以後還往哪裏擱?
“殿下,讓老夫助你回城!”張將軍風沙中大喊,“我願戴罪立功!”
祁慕寒見風沙絲毫不止息,反越刮越大,實在沒有時間與他爭來辯去,想直接下軍令,此時陡見張將軍背後半步的沙塵裏,有什麼東西在挪動......
未及思索,這東西忽然一躍而起,赫然正是剛纔詐死的一名會闃人!
這人手握短刀,利用風沙遮蔽自己身影,在地上一點點移挪至張將軍背後,躍起突然一擊!
祁慕寒將張將軍往左一撥,長刀閃電般往上,向這突襲者的腹部刺去,“噗”一聲,刀刃直穿這會闃人腹部,像烤肉串似的,將這人的身體串在了刀鋒上。
張將軍猛的回頭一看,只見這人一張嗜血的兇臉,死不甘心地盯着祁慕寒。
還沒等他開口,這人目中突地迸發出兇光,垂下的左手以一個刁鑽的角度擡起,短刀插進祁慕寒的右肩,那裏正是冑甲位置的接縫處,血噴涌而出,頓時染了半邊肩胛。
祁慕寒晃了晃,手中的刀往回一抽,這人跟爛泥一般,仰面摔到了地上。
與此同時,他拔出肩上的短刀,反手一刀,插入地上這會闃人的咽喉,直看他喉嚨裏咯咯作響,徹底斷氣。
一切都不過發生在兩息之間,等張將軍趕緊去扶,祁慕寒已半跪在地,拄着長刀,看着地上這嚥了氣的會闃人。
眼目圓瞪,血管暴起,皮膚青紫,嘴角流血——這死時的樣貌,與商將軍一模一樣。
祁慕寒咬牙拔出屍體上的短刀。
“刀上有毒!”
他剛說完這一句,牙齒就開始打顫,廝殺聲忽遠忽近,眼前的景物在抖動,視野一片模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