飄天文學 > 白鹿原 >第29章
    一隊士兵開進白鹿原,駐進田福賢總鄉約的白鹿倉裏。他們大約有三十幾號人,一人背一枝黑不溜秋的長槍,黑鞋黑褲黑褂黑制帽,小腿上打着白色裹纏布,顯得精神抖擻威武嚴肅。人們很快給他們取下一個形象的綽號:白腿烏鴉。這隊士兵突然開進白鹿倉的大門,嘩啦一聲散開,把那一排房子包圍起來。一個人喊道:“出來出來,統都舉起手出來!”屋裏立即傳出桌椅板凳掀翻了的嘈雜聲響,夾雜着男人們驚慌失措的叫聲。田福賢正和他的屬下搓麻將,一下子都鑽到牀板底下或縮到牆角旮旯裏不知所措。一陣槍聲在房頂上掠過,一聲蠻聲蠻氣的河南口音又喊:“再不出來就朝屋裏開槍啦!”田福賢從牆角站起來,硬充好漢抖一抖肩膀就拉開門走出去,其他屬下和那幾個民團團丁也走出屋子。他們都高舉着雙手,只有田福賢很不在乎地垂着一隻手另一隻手叉着腰。一個士兵喊道:“把手舉起來!”田福賢不失紳士風度地回話:“我是這兒的總鄉約,有話進屋說,舉手弄啥哩?”一個戴大檐兒帽子的軍官走過來,手裏握着一把短盒子槍:“你是總鄉約?報上名字?”田福賢說了自己的名字又問:“老總是哪一部分的?”軍官說:“鎮嵩軍。本人姓楊,楊排長。”隨之那三十幾個士兵從房前屋後全都集中過來,把田福賢的團丁的槍繳了。楊排長說:“本人受劉軍長命令進駐白鹿倉。自即日起,一切服從劉軍長命令。田總鄉約,你願意繼續當總鄉約我們歡迎,不願意幹你回家給老婆去抱娃,我們另找一個人就是了。”田福賢既不折氣爲他們賣命又不甘心就此下臺。楊排長說:“你們的縣長已經降服本部,願意爲劉軍長效力。”田福賢隨之說:“楊排長屋裏坐,坐下好說話。”

    白嘉軒和鹿三以及孝文正在鋤頭遍棉花,鹿子霖急匆匆跑到地頭叫他回村裏去敲鑼,把村民召集到祠堂外的大場上,楊排長領着士兵徵糧來了。白嘉軒說:“我不敲。”說罷轉身重新回到自己鋤草的棉苗壟行裏,蹲下身用小鐵鋤鋤起草來了。鹿子霖急了就跑進棉花地,蹲在白嘉軒旁邊求告:“嘉軒哥你不敢硬碰,那一杆子兵都揹着快槍。我也是給人家槍架在脖子上逼來的。”白嘉軒仍然手不停鋤:“我知道你是被逼的,田福賢也是被逼着乾的。可百姓只納皇糧,自古這樣。旁的糧不納。這個鑼我不敲。”

    鹿子霖回村子裏去了。田福賢接着跑來了,大聲憨氣地說:“嘉軒你咋瓜咧?好漢不喫眼前虧!這杆子河南蛋兒全是些餓狼二毬,殺人連眼都不眨。你是個明白人咋能硬頂硬碰自己喫虧?”白嘉軒說:“虧心事不能做,沒道理的鑼不能敲。就這話。”正說着,鹿子霖領着楊排長和三四個士兵走到棉花地裏來了。楊排長問:“你是白鹿村的官人?叫白嘉軒是不是?”白嘉軒手裏提着小鋤,點點頭。楊排長說:“回去敲鑼,召集人到祠堂門口。”白嘉軒說:“村民的糧食我不管,這鑼我不能敲。你們誰要敲誰去取鑼。”白嘉軒從腰裏摸出一個黃銅鉤圈的鑰匙,遞給楊排長。楊排長用烏黑的槍管把白嘉軒的手撥開說:“馬上回村給我敲鑼。你再敢說半個不字,老子就打斷你的腿,叫你爬着給我敲。”說着就拉開槍栓,推上子彈:“你是不是想嚐嚐洋花生的味兒了?”鹿三勸嘉軒。兒子孝文也勸。鹿子霖也勸。田福賢賠着笑臉勸楊排長息怒。鹿子霖鹿三和孝文推着拉着白嘉軒回村裏去了。楊排長和他的士兵跟着。

    白嘉軒敲了鑼。白鹿村的男女老幼都被吆喝到祠堂門外的大場上。楊排長講了話,徵糧的規矩是一畝一斗,不論水地旱地更不按“天時地利人和”六個等級攤派,那樣太麻煩。說罷就讓村民觀賞射擊表演。士兵們把從村巷和農戶院子裏捉來的二三十隻公雞和母雞倒吊在樹權上,那三十來個士兵站成一排,一片推拉槍栓的聲音令人不寒而慄。楊排長首先舉起綴着紅綢帶兒的盒子槍,“叭”地一聲響過,就接連響起爆豆似的密集的槍聲。士兵們的烏黑的槍管口兒冒着藍煙,槐樹下騰起一片紅色的血雨肉雹,揚起漫空五彩繽紛的雞毛。沒有死下的雞嘎嘎嘎垂死哀鳴,鮮血從雞的硬喙上滴流下來,曲曲拐拐在地上漫流,幾十條蚯蚓似的血流彙集組合,槐樹下變成了血紅的土地,散發出強烈的熱血的腥氣。祠堂門外的場地上鴉雀無聲,女人們大都低垂着頭,男人們木雕似的瞪着眼黑着臉,孩子壓抑着的啜泣十分刺耳。楊排長把盒子槍插到腰裏的皮帶上,一綹紅綢在襠前舞擺。他插槍的動作極爲瀟灑:“各位父老兄弟,現在回家準備糧食,三天內交齊。”

    這種別開生面的徵糧儀式和射擊表演,從白鹿村開頭,逐村進行。三十幾名士兵按三個班分頭進入不同的村莊,射殺一批吊起來的公雞母雞白雞黑雞蘆花雞杏黃雞肉紅雞帽兒雞,騰起一片血雨肉雹,揚起一片五彩繽紛的雞毛,留下一攤血紅的土地,然後宣佈:一畝一斗,三天交齊。從各個村子通向白鹿鎮的官道小路上,牛拉的硬木輪車和獨輪手推車全都載着裝滿糧食的口袋壅塞了道路,各個村子送糧的人在白鹿鎮彙集,排着隊往鎮子西邊的白鹿倉裏挪動。清朝那位有名的詩文皇帝設置的賑濟災民的義倉,在他死後不久就成了一個空倉,現在卻空前富裕起來了。瓦頂的大倉房裏倒滿了黃澄澄的麥子,院子裏臨時用油布鋪墊在地上也倒滿了麥子,門外還擁着望不見尾的交糧的大車小車。

    黑娃揹着一條裝着一斗麥子的口袋夾在擁擠的交糧車隊中間,跟着熟人或陌生人緩緩朝大門口移動。他的眼前駐留着五彩繽紛的雞毛和槐樹下那一攤血肉的土地,鼻腔裏總能聞見熱血的腥氣。他耐不住性子等待,揹着糧袋從一架一架獨輪車上蹺過去,躥進大門裏去了,把口袋底兒倒提起來,麥子便唰啦一聲流到麥堆上,從鹿子霖手裏接過一張蓋了章子的收條,就從臨時挖開的後門裏出來了。黑娃回到自己的窯洞,小娥問:“交咧?”黑娃從口袋摸出那塊寫着“鹿兆謙一斗”而且蓋着白鹿倉印章的紙條交給小娥說:“把這條子擱好,人家日後還要查對。”小娥收了條子說:“你這幾天甭出門了,我心裏咋就慌慌的怕怕!”黑娃點點頭說:“算了不出去了。看看再說。”黑娃其實比小娥更擔心,那天在祠堂門外看士兵們的射擊表演,他沒有讓小娥出門,用一把鐵鎖把小娥反鎖在窯裏。交一斗麥子固然可惜,而小娥好看的模樣已經成爲一種重負壓在他心上。隨着這隊士兵的到來,關於他們種種劣跡的傳聞悄悄地又是迅猛地在白鹿原上蔓延,傳得最多的是他們如何如何糟踐稍有幾分姿色的女人的事。如果那麼多的傳說有一件能得到證實,那麼這些打着白裹纏布穿着黑軍服的士兵就無異於四條腿的畜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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