飄天文學 > 白鹿原 >第67章
    朱先生重新開始因賑濟災荒而中斷已久的縣誌編纂工作,一度冷寂的白鹿書院又呈現出寧靜的文墨氣氛。他四處奔走的勞頓和風塵早已消失,飢餓造成的恐怖陰影卻依然滯留在心間,眼前時不時地映現出舍飯場粥鍋前拼死擁擠的情景。儘管這樣,他的心頭還是潮起案頭文字工作的渴望和生氣。

    大饑饉是隨着一場透雨自然結束的,村民們迫不及待從青蔥蔥的包穀稈子上掰下尚未乾須的棒子,撕去嫩綠的皮衣,把一掐即破的顆粒用刀片刮削到案板上,流溢出牛奶似的白色漿汁,像搗蒜一樣搗砸成糊漿,倒進鍋裏摻上野菜煮熟了喫。有人連同包穀棒子的嫩芯一起擱石碾上碾碎下鍋,村巷裏每到飯時就瀰漫起一縷嫩包穀漿汁甜絲絲的氣息。大人和小孩的臉色得了糧食的滋潤開始活泛起來,交談說話的聲調也硬朗了,儘管還有那些赤貧戶不得不繼續拉着棗木棍子去討飯,討到的畢竟是真正的糧食。原野上呈現出令人驚喜的景象,無邊無際密不透風的包穀、穀子、黑豆的枝枝稈稈蔓蔓葉葉覆蓋了田地,大路和小道被青蔥蔥的田禾遮蓋淹沒了,這種景象在人們的記憶裏是空前僅有的。白鹿原的伏天十有九旱,農人只注重一料麥子而很少種秋,棉花也因爲乾旱的天象制約而幾乎不種,收罷麥子以後就開始翻地,用一把二尺長鑲着鐵刃的木板杴扎翻土地,讓土壤在伏天裏充分曝曬,秋天播種小麥時,那土壤就鬆散綿軟如同發酵的麪糰兒。整個廣闊的原野上,男人們只穿一件短短的褲頭,在強暴的烈日下揮舞杴板,地頭的椿樹或榆樹下必定有一個裝着沙果葉涼茶的瓦罐。有人耐不住寂寞就吼喊起來,四野裏由近及遠串連起一片“嘿……喲……喲……嘿……”只有吼聲而無字詞的悠揚粗渾的號子……今年的年饉打亂了白鹿原的生產秩序,農人等不及到明年夏天才能收穫的麥子,誰和誰不用商量就一律種下秋糧了。蒼天對生靈施行了殘暴之後又顯示出柔腸,連着下了兩三場透雨,所有秋糧田禾都呼啦啦長高了、揚花了、孕穗結莢了,原上再不復現往年裏這個時月扎翻土地吆喝號子的雄渾壯觀的景象。所有土地被秋莊稼苫着,農人們無法踏進田地就在村巷樹蔭下乘涼,農閒時月的悠閒裏便生出異事,有人忽然憶及朱先生賑濟救命的恩德而發動大家紛紛捐款,敲鑼打鼓把一塊刻着“功德無量”的牌匾送到書院來。朱先生聽到鑼鼓和銃響走出大門,弄清了原委就發了一通脾氣:“你們剛剛喫上嫩包穀糊湯就瞎折騰!興師動衆搞這些華而不實的事圖的啥?再說賑濟糧是上頭撥下的,不是我家的,我不過是把糧食分發下去,我有何德敢受此恭維?”說罷關了大門再不出來。那些人突然改變主意,擡着金匾敲着鑼鼓趕往朱先生的故里朱家(土+乏)去了。朱先生的兒子不勝榮光熱情接待,把匾額端端正正掛到門樓上方。接着又有幾個村子效法起來,朱先生家門口隔幾天便潮起一次廟會,而且大有繼續下去的勢頭。朱先生聞訊後趕回老家,制止了兒子們的愚蠢行爲,把掛在屋裏屋外的大小金字牌匾統統卸下來,塞到儲存柴禾的爛窯裏去。

    這件事多少干擾了朱先生清理賑災賬目的工作,拖延了幾天才挾着一摞明細賬簿走進郝縣長的辦公房。郝縣長接過那一摞賬簿很激動:“這真是‘有口皆碑’!”當即與朱先生商定時日,要爲他以及參與救災的諸位先生設宴洗塵。朱先生避而不答轉身就告辭了,走到門前說:“如若發現賬目上有疑問,儘管追查,朱某絕不忌諱。”郝縣長拉着推着又把朱先生拽進門來說:“我還有話跟你說。”朱先生坐下來。郝縣長說:“年饉已過,人心穩住了。縣府新添國民教育科,我想請先生出山。”朱先生聽了一笑,說:“你不知道我這個人不成器,做點文墨文字的事還可以濫竽充數,一當起官來自個心裏先怯得惶惶,日裏不能食夜裏不得眠。生就的雀兒頭戴不起王冠——你饒了我吧!”郝縣長根本不信:“這話不實。單是這次賑災,先生所作所爲無論朝野有口皆碑。卑職以爲滋水不乏有識之士,當今最短缺的卻是清廉的人。”朱先生依然不爲所動,搖搖頭輕淡地申述說:“我一生不勉強人,人也不要勉強我,勉強的事是做不好的。”說着又站起來告辭。郝縣長再開不得口,欽服而不無遺憾地陪朱先生出門,又提出開頭的話來:“那……你還是擇空兒抽一天時間咱們聚聚,我也好代饑民向諸位先生說一句謝承的話呀?”朱先生笑着卻很果斷:“不必了。你有這心意,把那筆款子糴成糧食,分給街頭路口那些乞丐吧!他們的年饉還沒過哩!”

    縣誌編纂進入最費神的階段,在一一找出前人所編幾種版本的疑問和謬誤之後,現在就要進行嚴格的考證,關於本縣歷史沿革需要大量查閱史料典籍,有關風土人情以及物產特產要到四鄉去踏訪詢問,有關歷朝百代本縣所出的達官名流、文才武將、忠臣義士的生平簡歷需得考證,還有數以百計的烈女節婦的生卒年月和扼要事蹟的查覈,這麼龐雜的事項都得由諸位先生分頭去做。頂麻煩的是對本縣山川嶺原地貌的核查,一溝一峪,一峯一溪都得勘測,而這樣的專門技能的測工得到省城去請。朱先生親自出馬到西安,請來了一主二副三位測工,又僱來三位年輕農人幫他們背行李扛測具,就開始鑽山巡河去工作了……朱先生決計編出一部最翔實最準確的可資信賴的新縣誌,那無疑是滋水縣的一部百科全書。大饑饉的恐怖在鄉村裏漸漸成爲往事被活着的人回憶,朱先生偶然在睡夢裏再現舍飯場上萬人擁擠的情景,像是一羣餓極的狼爭奪一頭仔豬;有時在捉筷端碗時眼前忽然現出被熱粥燙得滿臉水泡的女人的臉,影響他的食慾……儘管如此,畢竟只是一種陰影,他對縣誌的編纂工作更加專注了。

    白靈的不期而至使朱先生又驚詫又喜悅。朱先生在後院喫罷午飯走到前院去閱稿,看見迎面走來一位風姿綽約的女洋學生,齊耳的短髮烏黑髮亮,上穿一件月白色的短袖衫,下穿一條白色的摺疊裙,一雙圓口青布鞋,齊眉的劉海下是一雙圓圓的眼睛,笑着叫了一聲“姑父”。朱先生說:“靈靈呀?你不叫姑父,姑父真不敢認你咧!”朱先生領着白靈折身又走到後院來,悄悄暗示說:“你先甭叫姑媽,看你姑媽能認得你不?”說着搶先一步蹺上臺階:“有客人來了。”朱白氏掀開竹簾站在臺階上,拘謹溫厚地招呼說:“請屋裏坐。”舉止和神態如同往常接待一切朱先生的崇拜者一樣。朱先生又說:“這是從省城來的貴客。”朱白氏仍然溫謙地笑笑:“哪兒來的都一樣,請屋裏用茶。”白靈大叫一聲:“姑媽,你真的認不得我咧?”說着跳上臺階,抱住朱白氏的肩頭。朱白氏驚得合不攏嘴:“噢呀靈靈呀……”


章節報錯(免登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