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嘉軒先叫回來山裏的二兒媳和孝義,接着讓孝武孝義兄弟兩個去城裏二姑家接回來白趙氏。白趙氏對仙草的死亡十分痛心,幾乎本能地重複着一句肺腑之言:“該死的不死,不該死的可死了!活着我做啥呀……”白趙氏很自然地接受了仙草死亡的事實,倒是奇怪鹿三的變異。她坐着兩個孫子吆趕的牛車終於駛到自家門樓下,第一眼瞅見鹿三就發覺了異常。鹿三木木訥訥說了一句“回來了”的應酬話,轉過身就去卸牛,直到晚上喫飯之前,再沒有和她照面。天黑時,鹿三從圈場過來喫晚飯,慢吞吞喝了一碗米湯,吃了一個溜軟的包穀饃饃,就起身走了,和任何人都沒有打一句招呼,也沒說一句閒話。鹿三撲踏撲踏緩慢沉重的腳步聲消失以後,白趙氏問兒子白嘉軒:“老三看去不對竅?”她還不知道鹿三被小娥妖鬼附身的事。白嘉軒淡淡地說:“三哥老了!”
小娥的骨殖從窯洞裏被挖掘出來已經生了一層綠苔。家家戶戶自願抱來的硬柴在窯院裏堆成一座小山,熾烈的火焰整整燃燒了三天三夜,最後把柴灰和骨灰一齊裝進一隻瓷壇埋到塔基底下。修塔的匠人請示主事的白孝武說,即可封底。白孝武一個封字剛說出口,站在一邊的白嘉軒用手勢示意匠人暫緩執行孝武的指令,他正出神地瞅着窯堖塄坎上的草叢,衆人這才驚異地發現,雪後枯乾的蓬蒿草叢裏,居然有許多蝴蝶在飛舞。白嘉軒說:“那是鬼蛾兒,大夥把那些鬼蛾逮住,一個也甭給飛了。”族人們脫下衣衫,摘下帽子,滿坡坎上追攆撲打着,把被打死的蛾子撿起來扔到白嘉軒腳下。那是許多彩色的蝴蝶,純白的純黃的純黑的以及白翅黑斑的……白嘉軒從旁人手裏借過一把杴,把那些死蛾鏟到塔基下的瓷壇根,然後才讓匠人封底。十隻青石碌碡團成一堆壓在上面,取“永世不得翻身”的意思。鎮妖塔落成舉行了慶祝活動,鑼鼓和銃子鞭炮響成一片。自此塔豎起,鹿三果然再沒有發生鬼妖附身的事,然而他卻完全變成另一個人了。鹿三短了言語,從早到晚常常不說一句話,默默地端坐在那兒發着癡呆;記性兒也差遠了,常是趕着牲口扛着犁杖走到地頭,才發現忘了給木犁戴上鐵鏵或是忘了拿鞭子;他用了大半輩子的旱菸袋丟了三四次,都是旁人拾了又還給他;他的素有的主動性正在消失,往日的勤勞也變得懶散了,沒精打采地推着土車墊圈,懶洋洋地挖起牲畜圈糞時一干三歇,尤其是那雙眼睛,所有凝聚着的忠誠剛烈和堅毅直率的靈光神韻全部消失殆盡,像燒盡了油的燈芯,又像蟲子蛀蝕過的木頭。白嘉軒一發現鹿三的變化,就暗暗地想過,被鬼妖附過身的人就是這種架式,鬼妖附着人身吮咂活人的精血得到滋潤才能成精。患病的人康復以後喫好東西可以彌補虧空,而被鬼妖附身的人像春天的糠心蘿蔔一樣再也無法恢復元氣了。白嘉軒有一次發現兔娃在鍘墩前訓斥老子鹿三,彈嫌鹿三擩到鍘口裏的幹青草總是不整齊。白嘉軒冷着臉對兔娃提醒說:“說話看向着點兒哇娃子!那是你——大!”他尚未發現孝武孝義對鹿三有什麼明顯的厭棄或不恭,然而輕視的眼色是無所不在的。一次在一家聚餐的晚飯桌上,白嘉軒瞅到了一個機會,對自己的兩個兒子和鹿三的兒子兔娃一併囑咐說:“你們三伯你大老了。人老了就是這個樣子。從明日起,孝義兔娃你倆接替三伯撫弄牲口。你三伯能做啥活想做啥活兒由他做一點,他不想做啥活兒哪怕啥活兒都不做,你們誰也不許指撥他,更不許彈嫌他,拿斜眼瞅他粗嗓子吼他都不准許!聽下了沒?”孝義首先搶着回答說“聽下了”。他和鹿三感情甚篤,對父親的話擁護不二。孝武不失未來族長的架道,持重地點了點頭。只有兔娃悶頭不吭,半晌才擡起憋得赧紅的臉,兩頰掛滿了淚珠,懊悔自己有過對父親的不遜言語和失禮行爲。白趙氏向孫子們解注白嘉軒的話:“你爸向來把你三伯當咱屋一口人待!”
白孝武回到圈場,在糞堆前撈起钁頭,把積攢了一年已經板結的糞塊搗碎刨松,免得把大塊的死圪塔拉進麥田壓死一坨麥苗。這種簡單舒緩的勞動不僅不妨礙思考,倒是促進思維更趨冷靜更趨活躍,爲自己在修廟與修塔的重大爭議中的失誤懊悔不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