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一九四九年五月二十日,成爲白鹿原社會氣候裏神祕短促的一晌或一時,永久性地改變了本原的歷史。
黑娃聽到電話鈴響,心裏一跳;每一次電話鈴聲響,都好像首先撞擊的不是耳膜而是心臟。黑娃抓起話機扣到耳朵上,方知是縣西四十里處的麻坊鎮哨卡打來的。哨兵的嗓門有點粘澀:“一位少校軍官要過哨卡,要到縣裏找你。鹿營長,你說放不放他過卡子?他不說他的姓名,也不報他的來處,卻是叫我問你鹿營長還喜歡不喜歡喫冰糖……”
黑娃搞不清有多長時間自己都處於一種無知覺狀態,靈醒過來後,發現話機還扣在左耳朵上,汗水順着話機的下端滴流到手心裏。他已經忘記剛纔是怎麼回答哨兵的,耳機裏早已變成一片冷寂的盲音。他判斷不出自己現在比接電話以前更加慌亂,還是更加沉靜,卻努力回想剛纔在電話裏自己是怎樣回答哨兵問詢的,或者根本就沒有作任何回答?他顫抖着手搖起攪把兒,直搖得黑色的電話機在桌子上發擺子似的顫抖,終於聽到那個不再粘澀的嗓門討封似的說:“放心吧鹿營長,早已放過了。我給少校擋了一輛道奇卡車,坐上走了半晌了,說不定這陣兒都蹺進你的門坎咧!”黑娃放下電話跨出門去,門外一片靜寂。旋即又走進屋子,扯下毛巾直接塞進盆架下邊的水桶裏蘸了水,使勁擦拭汗膩膩的臉頰和脖頸,然後又脫了上衣和長褲,用馬勺舀起涼水往身上潑澆。水流在磚地上,流不出多遠就滲進藍色的磚頭,發出乾燥焦渴已極的吱吱聲。這當兒,門外響起衛士的問話聲,一個熟悉的聲音說:“你甭盤問我,我來盤問你。你只知你們鹿營長官名叫鹿兆謙,你知不知道他的小名叫黑娃?知不知道他敲傢伙愛敲‘風攪雪’?”黑娃穿着褲衩,急忙蹺出門喊道:“我也記着你的小名,我不好意思再叫!”
通身水淋淋的鹿黑娃只穿着一條水淋淋的褲衩,和佩帶着少校肩章一身僞裝的鹿兆鵬緊緊摟抱在一起,兩個荷槍實彈的衛士看見倆人的真摯和滑稽,卻無法體味這兩個朋友此刻裏的心境。還是黑娃首先鬆開手臂,拽着兆鵬的胳膊走進門去。他從裏頭插死了門閂,想想不妥又拉開,只對衛士說了一句:“誰來也不許打擾!”然後又插上門閂,急忙蹬褲穿衣服,轉過臉問:“我的你呀,你咋麼着蹦到這兒來咧?”鹿兆鵬從桌子上的煙盒裏抽出香菸點火抽起來,說:“你甭問,你先給人弄倆蒸饃咥,我大概還是昨個晚上過渭河時喫的飯……”
鹿兆鵬是微明時分涉過渭河的。先遣支隊在河裏插下好多道蘆葦稈兒,作爲過河路線的標記,最深處的水淹到胸脯,槍枝和乾糧袋託到頭頂。渡河遇到並不強硬的阻擊,掩護他們的火炮和機槍壓得對岸的守軍喘不過氣來。跨上對岸的沙地,才發現守軍單薄得根本不像守備的樣子,士兵早趁着黑夜潛逃了,統共只抓到三個俘虜,又看不到太多的屍體,機槍和步槍扔得遍地,一個強大的王朝臨到覆滅時竟然如此不堪一擊。
鹿兆鵬和他的十數個聯絡科的戰士和幹部,極力鼓動渡河的營長長驅直入,而違背了到三橋集結的命令,一直闖進西門外的飛機場。守軍的阻擊不過像一道木樁腐朽的籬笆,很快被攻破。機場上停着幾架飛機,全都是殘破報廢的老鷹似的殭屍。鹿兆鵬用短槍敲一敲鋁殼說:“胡長官總是撂下傷兵。”這時候,有戰士引着一位穿商人服裝的人走過來,說他是西安地下黨派來的,接應解放大軍來了。鹿兆鵬用槍管又敲了敲機殼,鄭重地糾正說:“老王同志,你務必記住,從現在起,我們從地下走到地上,成爲地上黨羅!”
老王同志把西安市區地圖和國民黨守備部隊佈防情況資料交給他,又把敵人逃亡前夕破壞炸燬電廠麪粉廠和屈指可數的幾家新興工廠的計劃透露給他。鹿兆鵬和營長只說了一句,就統一了看法:立即進城!老王同志幫他們找來了一位鬢髮霜白的火車司機,全營士兵爬上了火車。火車呼嘯着開進火車站時,頭一次乘坐火車的土八路們驚叫,一支紙卷的喇叭牌香菸才抽掉半截。這營士兵被分成若干小組,趕赴電廠麪粉廠和紗廠等要害工廠去了。據說奔到電廠的士兵衝進廠房時,敵特工人員正在壘堆美製炸藥鐵箱。鹿兆鵬走出火車站的時候,聽到西城方向傳來一聲巨響,等他穿過小巷趕到鐘樓時,恰好看見一隊衝上鐘樓的戰士矯健的姿態,領頭的戰士擎着一面紅旗,沿着這座城市中心的明代建築的四方圍欄奔跑着呼叫着,那一刻兆鵬直後悔沒有一架照相機。他隨之得知,剛纔的那一聲巨響是本師本團另一個營的士兵攻進西門時放的炮。西門的門洞被磚頭堵死了,不得不動用炸藥以滿足情急的戰士的心理。他終於親自迎接了五月二十日這個早晨,親眼目睹了一箇舊政權的滅亡和一個新政權誕生的最初過程。面對鐘樓上迎風招展的紅旗,他流下一行熱淚,這正是祭奠無數烈士的最珍貴的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