咯登咯登的馬靴聲響到開門的那一瞬間,便戛然而止。白孝文推門進來,站在門裏就再擡不起腳來,臉色唰地一下變黃了。事情的發展正應了黑娃的估計,在最好和最壞的估計中輕而易舉地選擇了最好的結局。白孝文先瞅見二營長焦振國就頓生疑慮,黑娃沒有在電話裏提及二營長,二營長在這裏就預示着某種陰謀;及至他瞅瞄到坐在黑娃另一邊的陌生軍官而且迅即辨認出鹿兆鵬的時候,就定格在門口。鹿兆鵬站起來走向門口:“還記得咱們三個給徐先生到柳林裏砍柳木棍子的蠢事嗎?咱們砍的棍子頭一遭就打到咱們三個的頭上。”白孝文笑了笑伸出手說:“我明白你來幹什麼。”隨之握住兆鵬的手,“我心裏正在盤算這事哩!真沒料到你會回咱縣來。你來的好!”白孝文進一步證實說:“我給黑娃打電話,就是想商量這事,咱不能一條黑路走到底嘛!”黑娃和焦振國先後站起來,四個人的胳膊互相箍抱着肩膀達成默契。
白孝文說:“我把話敞明瞭說,兆謙你我跟振國是結拜弟兄,你先跟振國叫通了纔跟我說,不說你對我心裏有沒有隔卡,總是把我看扁了。”黑娃一時反不上話來。焦振國掩飾說:“起事的話是我先對兆謙捅破的。”鹿兆鵬說:“話總有個先說後說的問題,要是最後一個跟焦振國說,他也會覺得把他看扁了吧?現在商量起義的事吧!”白孝文說:“這事萬無一失。我派兵先把團長縣長書記抓起來就完了。”鹿兆鵬說:“讓你的部下卡死城門,甭讓他們跑了就行。關鍵是保安團長。孝文和振國去辦,先禮後兵,先動員他一塊起義,話說不通再動手抓不遲。嶽維山是我的老朋友,我想見他了,讓黑娃領我去拜望。”黑娃說:“你甭出去,你在這兒等着,免得出個差錯劃不着。”
鹿兆鵬坐在椅子上等着,心裏難以抑制的激動卻又神智不亂,腦子裏開始構思選擇見到嶽維山時說什麼話最好。一聲槍響又連着一聲槍響,接着就再無聲息,他難以捉摸槍聲裏是否隱藏着惡禍?他迅即跳出屋門,問站崗的團丁發生了什麼事,團丁驚恐地搖頭說搞不清,猜不準。鹿兆鵬突然意識到剛纔策劃的方案過於簡單,甚至不無嚴重疏漏,完全可能導致出另外的糟糕結局;孝文出門以後如果不是去對付團長,而是對黑娃和焦振國突施襲擊呢?剛纔的槍聲又恰恰響了兩下。他轉到屋子牆側的隱蔽處裝作尿尿,做好了應變的最壞準備。幾個團丁急匆匆雜沓沓走來,似乎還拖拽着一個人,咚地一聲扔下了。鹿兆鵬看見白孝文和焦振國走到門口,才放下心走過去,看到門口磚臺階下扔着一具死屍。白孝文說:“我把他拾掇了。”鹿兆鵬問:“你把誰拾掇了?”白孝文說:“團長嘛,還能拾掇誰?”鹿兆鵬問:“他拒不接受起義還是反抗?”白孝文不耐煩地說:“他咯咯囔囔拿不定主意。誰這陣兒還有心跟他磨纏!”鹿兆鵬說:“打死了算了,你把屍首拖來弄啥?”孝文輕巧地說:“請你驗明正身呀!”
這時,黑娃押着嶽維山進來了。
鹿兆鵬腦子裏還在想着張團長被孝文迎面擊中的臉孔會是怎樣扒皮撕裂的景象,還在想着有無必要迎面放這一槍的事,突然看見了嶽維山背縛着雙臂站在屋子裏的敞亮處。嶽維山也顯得老了,眼角和額頭的皺紋不再細密而變得粗深了,藏青色中山服被麻繩抽拽得再不周正,偏分的頭髮已經疏朗,也呈現出紊亂,唯有那雙眼睛略現懊喪,卻絕無一縷畏怯。他很安靜地站在屋子中間,沉靜的眼神和平靜的臉色顯示着他的自信。鹿兆鵬依然穩穩坐在椅子上,兩隻胳膊架在椅子左右兩邊的扶欄上,十指交叉着一動不動。在嶽維山最初進門時,他翻眼瞅了一下,然後就這麼坐着不動。對這個人說什麼傲慢和蔑視的話,已經沒有意義,實施怎樣的報復也難使人產生報復的痛快,這個人與他效忠的那個政權已經不可挽回地完蛋了,但不說一句什麼話,也難以平復情感,他和他畢竟交手爭鬥了二十多年哪!鹿兆鵬從椅子上站起來,緩緩走到嶽維山當面,緊緊盯住那雙眼睛。嶽維山並不畏怯也不躲避,沉靜地盯着兆鵬,兩雙眼睛就那麼對峙着。鹿兆鵬嘬了嘬嘴脣說:“我過去在你手裏標價是一千塊大洋,你而今在我手裏連一個麻錢都不值。”嶽維山臉頰上的肌肉抽搐了一下。鹿兆鵬一轉身重重地甩出一句:“你比我賤!”
黑娃請示說:“我把他先關起來吧?”嶽維山這時纔開了口:“給我一槍,你們也少了麻煩。”鹿兆鵬擺擺手,招呼黑娃說:“咱們先坐下開會。”隨之走到嶽維山跟前,解下捆綁着胳膊的細麻繩,拍拍他的肩膀:“你也坐下來旁聽。我們要商量滋水縣保安團起義的備細事項,你看看你聽聽,看看我們將怎樣摧毀你二十多年來在滋水慘淡經營的那個反動政權吧!”嶽維山被鹿兆鵬強按在肩膀上的那隻手壓坐到一隻椅子上,支撐着他身心的那根柱子折斷了,歪側着腦袋閉上了眼睛。鹿兆鵬看了看錶,揚起頭說:“同志們,我們抓緊開會。現在差三分就到零點,滋水縣事實上已經屬於人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