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隨意一瞥過去,目光隨意地投注在一衆花花草草上,一邊嫌棄這看膩了的景色,一邊扯開話題:“別提這個,說些其他有意思的。”
自宋沉離開,這幾日裏元庭初過得是越來越累,此番不過與她交談幾句,又吃了幾杯茶,精神氣色逐漸舒緩許多。
他終究問出盤桓於內心多日的疑問:“此去洄沅,可碰到什麼特別的?”
“有啊,有許多!”
宋沉說起這個可就不困了,不過說來話長,她挑揀一些重要的,不吐不快:“可奇了!纔出去幾百裏,沒到洄沅的時候,我就碰見那個叫昭微的鬼神,她確實是洄河的。哪知道,這片地域上還有一個比她厲害一點點的洄河神,他們還長那麼像,嚇死我了!”
洄河流域那麼廣,鬼神又不是真的神明,能力有限,自然不會只有一個洄河神。
資歷,實力,勢力都不一樣的鬼神在洄河流經的不同地方盤踞着,偶爾會起些摩擦也正常吧——可若是這樣看,昭微和後來的洄河神領地重合度也太高了,更何況還長得像,她一開始真的以爲是本體和虛影,或者親子關係。
不過很快,她悟了。
聯繫上昭微悲慘的經歷,若有若無的暗示,她多半就是洄河與闔歡的怨氣凝結而成的實體,說她是闔歡樹神也可,洄河神也可。
這麼一想,不就算是洄河與闔歡生的娃?
宋沉渾身抖一激靈。
“不過更重要的是,之前她未成氣候就已經被一個官正會的尊者發現了,卻不知爲何沒有被除去,其中應該有些隱情。”
將她的設想分享完畢之後,宋沉灌了一大口白水,庭初此般猜到她的想法,試探道:“尊者是要問明真相?”
“差不多吧,待我準備準備。”
要找一個身份同她相當的尊者問話實在是一件不易之事,宋沉需得費一番心力纔行。
至少,她要先找出來這人是誰。
宋沉話中隱含的爲難被他察覺到些許,庭初主動出言:“若有用得着庭初的地方,尊者儘管吩咐。”
“那是那是。”
她不置可否地應了,顯然是不想把其他人牽扯進來,心中盤算着,眉頭深鎖,直望着某處方向出神。
源於冬季的寒冷被盡數隔絕在外頭,內部且融融的暖意並不能化解兩人之間漸冷的氣氛。最後倒是她先反應過來,安撫道:“應該沒事了吧,你趕緊休息,別撐着了。”
“……可是等會兒還有例會。”
得了安慰,看起來巍峨若山,怎麼也累不倒的元庭初反而失了氣力,不自覺的,向她說話還帶點委屈的弱態,實在難得。
宋沉豪氣地一揮袖:“你就在這兒歇着,我幫你擋着呢,他們不敢說什麼。”
元庭初掛了淺淺的笑意,松下心神,正要小憩一會兒,又突然想起什麼。
“我剛纔在路上碰見謝氏公卿了,他們託我向您傳達委託……”元庭初一臉複雜,顯然並不情願提起這事,若非職責所在,他也不會浪費這麼難得的美好時候,“看了內容,盡是不知所謂之言——也許他們還有別的目的。但不管怎樣,這類委託按規必須由您本人閱過決定。”
宋沉一邊聽他說話,一邊慢慢打開這裝飾誇張,奢侈的簡牘,瞬間被上面洋洋灑灑近千言的小文章驚到了。
許久以前的大族謝氏,乃可望而不可即的高嶺之花棲息地,真謂是人才輩出,族中子弟皆得一聲“芝蘭玉樹”的讚賞也不爲過。
現在嘛……
不可說,魔怔了。
一遇到這麼多內容的書信,宋沉習慣先看落款。她從流雲般飄滑掠浮的字體中辨識出“謝之如卿”這幾個字,便迅速在記憶中翻找對得上號的人。
可惜一無所獲。
也罷,單看在謝氏的面上,她耐着性子把內容看了,一時竟有無語之狀。
上頭寫的內容呢,撇去溢美之詞,總結來說,便是謝氏宗族的二姑娘突然得了怪病,胃口大漲,已苦半月餘,懇請宋沉尊者幫忙醫治云云。
前頭大概五百多字都在誇謝氏二姑娘長得好,性格也美好之類,後面二百字誇的是宋沉尊者智勇雙絕,二姑娘很是崇拜,反正誇到連本人都認不出來這是自己的程度。
直看得宋沉哭笑不得,半含嘲諷:“別的先不談,就這寫作水平,謝氏客卿的執筆能力恐怕同我差不多,簡直把堂堂公卿的臉面都丟光了。”
元庭初聽她所言,贊同之餘,不免爲之悲涼。
當年的謝氏子弟基本上都死光了,現在的謝氏,是先王殺了謝氏人之後,撿了謝氏的小宗,分支,或者隨便一個姓謝的,爲了能夠控制世家門閥胡亂拼出來的。
說到這,宋沉又想起之前一件令人發笑的事情,想來有些唏噓。
好像是陳氏先挑的頭,把上京的一條街上所有的鋪子都冠名了“陳氏”,似乎想借此擴大影響力,撼動一下上京第一氏族的地位。
結果,沒多久就被後來趕上的一些世家變成了一種流行,有點頭臉的鋪子都被冠名了,一溜的“某某氏”,看上去就倒心情。
咳,扯遠了。
宋沉看完之後的心情竟然與先前元庭初所有的驚人一致。
她默默收好簡牘,十分悵然:“得了病就該去看大夫,再怎麼棘手也應該找佐鳳,術業有專攻,我治病真不行。”
官正會里頭,唯一一個擁有“拯救他人”類神異的只有佐鳳,其他尊者能保護自己就已經差不多了,他們這些人平常都不會受傷,偶爾需要了就是大麻煩,還是得找佐鳳。
神異就像一棵樹,神識就像一片土,什麼土,什麼樹,都是定好長的,變異的可能性極少。
“……不去,麻煩替我回了吧。”
宋沉猶豫一會兒,斟酌字句說了,卻沒得到迴應。
這意外的情況激起的,也只有一點訝異而已。空氣裏一陣暖膩的溫和氣息,撫停她內心隱隱的躁動。
這裏安靜到如此,似乎只剩下她一個人,甚至可以錯錯聽見鳥雀掠過去輕微的翅膀震響。
宋沉稍稍愣住,轉頭看去。
元庭初已經伏在桌上睡着了,面色紅潤且靜謐,好似放下一切尖利的盔甲,毫無防備地向她舒展自己真實,柔軟的一面。
她似乎是第一次真切意識到,他明明年紀不大,卻肩負着如此之多,家族,本身便是沉重到令人無法喘息的桎梏。
宋沉默然許久,突然就看着他輕笑出聲,按捺住內心的鼓譟,緩緩伸出手觸了他的臉頰,再慢慢收回。
這彷彿受了某種蠱惑的行爲,輕巧又小心,力度和指間帶起的微風沒有差別。
一種難言的酸澀交織在心頭。
宋沉輕微嘆息,怎麼也拂不去那奇怪之感。她緩過氣來,將他抱回塌上歇着。
“還是算了,我自己去就行。”
趁着天色還早,宋沉一路奔到了謝家,快得只餘殘影。
她些微舒口氣,剛準備遣人通報,其中一個門僮看到她全貌就趕緊跑進去了,另外一個補上來接應。
“想必,您一定是宋沉尊者吧?”
那門僮瘦削身材,眼睛神采倒是很足,晶亮晶亮地看着她,倒讓她一時說不出話,只得應下。
他又道:“烏繩血玉,仙人之姿,定然是您沒錯了!謝大人說您應當這幾日便會來,沒想到今天就到了,官正會的效率真高啊。”
嗬喲,還仙人之姿,彷彿真見過仙人似的。
宋沉覺得好笑,且當作是被誇了幾句,倒也算開心:“不是你家的人親自找庭初遞的委託?也沒到別人手上,誇官正會做什麼?”
這倒也沒算生氣,就是單純疑惑幾句。她卻見這人頓時白了臉色,連連告罪:“小人不會說話,尊者別計較,小人只是仰慕尊者罷了。”
宋沉無所謂的揮揮手,剛想對他說回拒委託這事兒,裏頭就又來人了。
喲,這不是比她快多了?來得可巧了。
來者三人,她只認識一個剛剛進去的小門僮,其他二人,神色或外露於喜或沉默無波,目光落在她身上時,都略有些凝滯。
這三人間隱隱有首,宋沉迎上去告禮,欲將此信還回。
“這活我接不了,沒這能力,推薦你們找佐鳳尊者。”
爲首的那人哪裏敢接,要是真接了回去,保管宋沉立馬跑得連影都不剩。
可真要對方一直舉着也說不過去,他猶豫着開口:“畢竟都來了,您先見見二姑娘吧,她只請求了你。”
宋沉實在想不出,有什麼事情能把她和這個素未謀面的謝二姑娘聯繫在一起的?
那人懇求,希冀的神色,糅雜了心慌意亂和暗淡的小心,生怕她拒絕。
她沉默幾息,皺着眉,乾脆將委託往他懷裏一丟。
“我都說了,委託不能亂接,你聽不懂嗎?你故意扯着我,想壞我名聲?”
說完,不等那人辯解,宋沉就走了沒影了。
旁邊那人湊上來小聲道:“二姑娘那邊該怎麼說啊。”
爲首的人正是給元庭初遞信的那位,他勉強算是謝氏二姑娘一門的門客,因着行事稱得上靈活才留下來的。
他咬咬牙道:“該怎麼說就怎麼說吧。”
在陛下那兒,那人總該還有一點情面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