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正好的月份,未完的燥熱與可以預見的微涼交接的時候。
宋沉成功申請到了甲一。
官正會固定已久的高等席位,被一個新人在如此之短的時間內打破了暗處的壟斷。
令人聞風喪膽的神禁組,是官正會的前身。起初在李衷行提出重組的時候,人們還能敏感地覺到纏繞於之上的血腥氣,兩股戰戰地想起那些神異者在前朝留下的威名。
用神異者,壓制神異者,正是先王的手中之戲。
直到現在,上京裏各家對官正會的態度,懼亦有之,恨亦有之,無謂亦有之,垂涎也有之。
當然,這一切,宋沉是不知道的。
可能,她也不在乎所謂的水有多深吧。
這位宋尊者一夜好眠,準備和咱們王上彙報完畢,然後就開始迎接假期,暫時告別到處跑的日子。
然而,宋沉的內心一直惴惴不平,沒來由的忐忑。
此刻,她正與李衷行相對而坐,兩人之間的氣氛卻怎麼也不像是一次平等的面談。對面人良久的無言,變成逐漸收緊的網,將她拋上拋下,不知何爲。
她聽見王上問:“這麼快回來了?效率挺高啊。”
言語意味不明,宋沉把不准他的喜怒,謙虛道:“其實還好,那幾天發生了挺多事情的。”
李衷行淡淡掠起脣邊的諷意,徑直開問:“實話,玩了幾天?”
他的眼光完全投注在手中的文卷之上,倒是少了那幾分攻擊性,宋沉小心揣摩着他的神色,卻被他忽然的擡眼捉了個正着。
“看我作甚,這還要想?”
他說這句話的時候,實在顯露出難得的溫柔,可惜宋尊者沒有成功接收到,只能白瞎了。
她緊張地收回目光,小聲而快速地說道:“一天,就一天不到而已……”
算整了,她離京也不過五天,玩一天不過分吧。
不知道今上信了沒有。
李衷行看過她交上來的東西,心中有了猜想:“你說洄沅城守有異,可是與憑欄會有關啊。”
宋沉肯定地回覆:“沒有。是那位鄭居士自己的問題。”
白日微冷,空氣中本該被推走的冷意悄然無聲地襲上她的脊背。李衷行緩緩撫摸着手下的紙張,意思懶懶地合下眼去。
“宋沉,你確定麼?那些都是神異者,變化無常,狡猾難辨,你要爲他們作保?”
平靜,有力的聲音意圖越過兩人之間的距離,狠狠敲打她的心,叫她睜眼看看,承認她錯了。
宋沉眉間微揚:“當然,善惡不好分,但他們本意也是爲了天下百姓,並不衝突——洄沅城守沒有神異,可他做下的那些錯事又哪裏是依靠神異區分的呢?”
見其不爲所動,宋沉又勸道:“以城守據一城獨大,實在有些風險,若是能有新生力量輔佐,何不加以引導,鼓勵,爲天下倡。”
李衷行擡眼看她,終於發了話:“那你又如何保證,他們沒有禍亂天下的心?——孤一直廣納賢才,開解政策,可他們不來上京,反而窩到別處,莫非是不信任孤,想要……”
另起政權?自立門戶?
就怕他說出不可挽回的言論,宋沉登時一慌,言:“陛下!您對自己太沒信心了!您爲天下的心,百姓都看得見。不過,神異者大多性情古怪,各有各的喜好,上京約束過多,門閥紛亂牽扯,對他們而言未必適合。”
倘若能剔除他內心的多疑,這確實沒什麼。
“即便有你這麼說,也不可放任自流。”他輕緩的聲音無形帶了壓迫,“叫官正會警醒着吧。”
別被人家比下去,也別讓他們整出什麼幺蛾子。
覺出李衷行的意思,宋沉略感意外。
看來,陛下對官正會的他們還是很有信心的?
感念於他的信任,宋沉回覆:“這是一定的,我等必然不讓陛下憂心。”
他不置可否地應了一聲,目光重新移到手中不知內容的文捲上。
看樣子,不是奏章,像是其他的什麼……
不知名的淡香漫無目的地彌散纏繞。在沉靜的氛圍之下,宋沉收回探究的心思,視線遊弋過他的面容,以及旁邊堆了一堆的文書、奏章等物,按下心頭微動,彎了眼眸,輕聲問詢:
“陛下,若無他事,我先走了。”
說着,不等到迴應,她就已經準備起身邁出步子。
“謝氏公卿昨日上書,說明有急狀委託於你,被你拒了。”
這看不出情緒的話語驚住了她,宋沉立刻動作一僵,不情不願地安定回原位,心緒翻騰,略有怨怨。
居然和今上告狀!她不都說了原因了嗎?簡直卑鄙!
上京裏頭全是先王留下的爛攤子。錯綜複雜的世家關係,暗處隱藏的蠅營狗苟,不是新王在短短時間之內就能撬動的。
除此之外,那些人還格外能苟命,不僅沒能在那場動亂裏死了乾淨,現在也不好找由頭除去,留着雖無大害,看着也終究礙眼。
自覺稍微能理解一些李衷行的兩難心情,宋沉面色糾結,努力收斂好自己的不滿:“陛下……分明是他們爲難在先!浮隱並非善好矜伐之徒,更不是萬能的。昨日也都說明白了,其所託之事非我所長,若因爲此事要挾到您面前來,我勉強去了卻無效果,那才叫難看……”
她都把自己的小字報出來了,其中纏綿恨意可顯一出。
李衷行自己都還沒說什麼,就見她紅了雙眼,話裏掩不住的委屈,內心堆疊幾分複雜。
他可難得發現,這還是個不願受委屈的主兒……李衷行釐不清面對她的感覺,狀若納入她的話語于思考,沉默半晌,開口道:“只是去看看,也不行麼?”
宋沉偏過頭去,遮住眼裏迸現的不滿,挑眉以對:“有些事情,沾了就很難甩掉——不過,陛下您的命令,我是會聽的。”
畢竟是發工資的老闆,她還是願意給他面子的。
雖然只是一個空殼表面,不過謝氏餘威猶在。這種情況下,宋沉也敢拒絕,除了這容許任性的身份地位,還有這難搞的性格……李衷行想到他們並不愉快的單方面初遇,頓時也理解一些。
只怕,無論高低貴賤,在她眼中都是一樣的吧……
他平息了紛亂之思,正要揣摩着出言,卻被起身欲走的宋沉打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