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青道：“你可不要小看茶館兒裏的這些人，個個都是不世出的能人，上知天文下曉地理，中通風土人情，武能排兵佈陣，文能治國□□。”
我豎起耳朵，左邊一桌人正圍着一隻破碗，其中一個嚷道：“這你就是外行了，下雜水街古董夜市三大子兒淘來的，上古花紋，距今三千七百多年！”衆人一陣驚歎，將臉湊近了，恨不得將眼睛也貼在上面。
右邊一羣人正圍着一張通緝畫像，聲音毫不遜色於左邊：“不就一採花賊嘛，找幾個窯姐兒白天多在外面走動走動，晚上埋伏一打，還不手到擒來？”
稍遠的一桌也是如雷貫耳：“當務之急是穩住大老婆，以後有了兒子便隨我的姓，有了女兒便隨她的姓！”
更隱約聽到：“那陸府二公子說傻不傻，照我看他倒是最精的一個，他現在的老婆，聽說是個母大蟲，模樣像個夜叉，一次要喫半扇豬！葉家姑娘也怕她怕得要死，聽說前幾日那母大蟲硬是把二夫人揍了一頓呢！”
我隱約覺得這“母大蟲”似乎與我有着那麼點兒干係，仔細一想，不禁慾哭無淚，低聲恨恨向小青道：“你可聽到了……他們說我是母大蟲，他們說我像個夜叉，他們說我一頓喫半扇豬！”
小青抿一口茶：“你是母小蟲，他們不算冤枉你，那半扇豬是我吃了的，不過你也有份，夜叉我見過，比你美多了。”
有人自是不同意那位大放厥詞的老兄：“放着葉茵茵和葉家家勢不要，娶個母大蟲有什麼好？”
“兄弟你還年輕，看不透卻也怪不得你！那母大蟲能幫他定江山，掌乾坤，以後一人之下萬人之上！待到官運亨通只時，便是這母大蟲下堂之日！”
我搖搖頭：“想不到我竟有如此能耐！”
小青道：“倒也不必妄自菲薄。”
我點點頭，事實上這人所言卻與我心裏之想不謀而合，雖然“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大夢不必做，以免禍國誤民，遺笑後世，但是尋個富庶的地方，幫陸尋捐個平庸的小官，無病無災過那麼幾十年，我也輕鬆交差，對陸尋來說，也好過他在宰相府中做個透明人，在潮流暗涌中浮沉。
小青搖搖頭：“我知道你在想什麼，可是這件事我覺得行不通。”
我道：“你以爲上位者便都是賢能之輩？”
小青道：“你不要爲了他，就無視科舉制度的完備！”
我正想爭辯，人羣簇擁進來了一位身着官服的老爺，只見他五短身材，一張肥白胖臉，五官像是撒在一張大發麪餅上的幾顆芝麻花生，走一步便要喘上一喘，滿身肥肉也要抖上一抖，油汗瀝瀝溂溂，前襟溼了一大片。可是威風十足，前方小廝開路，身後師爺跟隨，店裏小二何等的眼力見，早已清空兩張圓桌，正中的椅子上鋪上了軟墊。那大人扭着屁股坐下，椅子咯吱吱一陣響，好歹算是立住了。
小二端上茶來，按師爺吩咐道先上四樣細點，廚房再去備四樣涼菜，四樣冷拼，烤一隻羊，薰兩隻雞，燜幾隻蹄髈，再來個大碗寬面。只見那大人用剛剛能分開瓣兒的五個手指捏住茶杯，狠狠灌了一大口，又飛快地拈起綠豆糕，向嘴裏送去。平常人大概一次放進嘴裏一塊，嘴小的要咬開，這大人臉盤大，腮幫鼓，嘴裏也有乾坤，只見他左手飛舞，一次一塊，連送三塊進嘴，然後眯起眼睛來，從鼻子裏呼出一口氣，腮幫像個頗有彈性的布口袋一樣，鼓鼓癟癟，似在慢慢品嚐。半天后，突然瞪着綠豆大小的眼睛叫到：“黑店！黑店！居然賣假的綠豆糕！”
掌櫃小二從堂後跑出來，一臉驚恐的看着官大爺舉着塊綠豆糕。掌櫃顫聲道：“小店做細點是城裏出了名兒的，萬不敢用假料！”
那大人冷哼一聲道：“真材實料的我可喫過，你這塊糕裏，一個綠豆皮兒都沒有，肯定是一顆豆兒都沒用！還敢說不是假的？”
掌故愣了半天，苦笑一下道：“小店的綠豆糕，最繁雜的工藝便是把精挑細選的綠豆脫皮，這樣才能口感細膩。”
那大人道：“我們魯州的綠豆糕可不這樣……”邊嘟囔着邊坐下：“你這可不正宗，不正宗的很！”
說話間四樣涼菜四樣冷拼擺上桌來，只見師爺指着鹽水雞問：“我們大人喫東西講究，想問問你這雞生過蛋沒有？”
那師爺一拍桌子：“哪問你是公雞母雞？問你生沒生過蛋！你不要蒙我們大人這種內行！”
掌櫃的苦笑着道：“大人，小店的雞都是精挑細選，各個處子，不曾生蛋！”
那大人一雙小眼乜斜着，拈起一雙筷子夾了塊雞腿肉塞進嘴裏，嚼了幾口：“我的舌頭不會騙人，這雞的確生過蛋，生過蛋的雞那味道可差遠了！不過你這廚子調味尚可，算了吧！”
師爺諂媚道：“不愧是大人，一口便能辨出好壞。“
更有跟隨道：”大人這幾日委屈自己了，京城雖大，飲食卻不如我們魯州精緻。等到我們回了魯州，再好好祭這五臟廟！”
那大人點點頭：“確實，魯州物產豐富，都是我的功勞在裏面，別處也比不了我們魯州，也不要爲難他們，就隨便喫喫罷。”
轉頭又見那師爺向掌櫃道：“你們這兒最好的酒是什麼？我們大人想要喝一杯！”
“我們有關外千里迢迢運來的西域葡萄酒。”
“葡萄酒？這倒不曾聽說，快端上來！”
小二端上水晶杯，倒進赤紅色的液體，我吸吸鼻子，低聲道：“想不到店中居然有如此好酒！”那大人飲了一口，尖聲叫道：“這又苦又澀，怎麼是葡萄酒？”
掌櫃回道：“此乃西域古法釀就，三蒸三釀，葡萄裏的糖發酵轉化，不僅易儲藏，更有果木清香，口感層次分明。”
那大人肥手在桌上一拍：“我看你就是用了不甜的劣質葡萄！”
掌櫃面紅耳赤：“大人，你這可是冤枉我了！”
“我冤枉你？你當本大人沒喫過葡萄？若是好葡萄，怎會這樣又苦又澀？”
這時，一個娃娃臉兒的店小二從後堂鑽出來，嘴裏喊着：“大人大人，你別急，這飲用之前是有講究的！”
坐在我的角度，剛好看的到那小二衝着滿臉愁容的掌櫃擠了下眼睛，兩人相對苦笑。那小二把手中的托盤放在桌上，滿滿的舀了一勺糖桂花，倒進葡萄酒裏攪勻了，笑眯眯道：“大人您再嚐嚐！有道是：桂花葡萄酒一杯，金山銀垛家中堆！”
那大人端起來飲了一口，砸吧砸吧嘴：“不錯，不錯，這樣一來便過得去，酒也好喝，詩也好聽，本官進京敘職一趟，掏光了不少家底兒，回頭兒要讓魯州百姓給我補上！”
小青忽然轉向我：“你說讓他去當個地方官兒這件事，也不是不可行……”
爲官一方責任重大，豈是兒戲，但是陸尋卻不見得做不好，他心地仁厚，倒比那些只會鑽營取巧，阿諛奉承的人要更適合。我見小青松口，心下歡喜，開始琢磨着如何攢銀子，如何託關係，不要離京太遠，卻也不能太近，民風需樸實，少災少害的地方，我與陸尋，再加上小青這三個臭皮匠怎麼也不至於魚肉子民，爲禍鄉里。
說到託關係，我現在沒什麼錢，也沒有人脈。錢倒還好辦，羊毛出在羊身上，陸尋房中的東西就是我的東西，做主賣了也沒什麼干係，人脈卻難尋，更怕有了宰相府的關係，又有哪個敢明目張膽收受賄賂，若是搭上陸大人的面子還能行的通，可對陸顯儂來說，突然間一個傻兒子要去做官，他會不會以爲是一場胡鬧？老夫人與大夫人又會作何反應？想我過去百年間逍遙自在，如今卻不得不爲他操這個心，
若是僥倖有了個小天地供陸尋容身，身邊又有哪些可靠的人呢？小方子辦事固然機靈，可惜見風使舵太快，他是府中之人，自然不僅有陸尋一個主子，若是陸珍有什麼不利於陸尋的囑咐到他頭上，最怕便是他兩面三刀，防不勝防。
突然想起剛剛酒店之中，往葡萄酒裏填了一勺桂花糖的娃娃臉店小二，不僅替掌櫃解了圍，更哄得那大人十分愉悅，賞了他幾兩銀子，他模樣討喜，腦子更是十分機靈，若是能挖牆腳到陸尋身邊做個跟隨，憑藉他的機智必能化解不少麻煩，
我回到府中，將這些問題翻來覆去的想，不知不覺已經掌燈，環兒進來催我喫晚飯。
“今日怎不見二公子？”
“二少爺他，他……”
“二少爺怎麼了？”
“二少爺奉了皇上之意，去調查大松柳老太太的案子……離京也有半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