飄天文學 > 新白蛇傳 > 第 40 章 第 40 章
    “你們都比我漂亮得多……”樹頂傳來黑影呢喃的聲音,那聲音幽怨又憤恨,不知包含了多少不甘心。

    陸尋擡頭環顧,大聲喝道:“既然來了就不要縮頭縮腳,裝神弄鬼,算什麼好漢!”

    他大概是平日裏看了太多江湖俠士的閒書,眼下搜腸刮肚的想要講幾句場面話出來,難免有些不倫不類。幸好一羣紅嬌和一羣腐屍,還有隻看不清面目的黑影都不甚在意他說了什麼,夜空中黑雲滾涌,氣氛越發壓抑,看樣子都是來者不善。

    突然,黑影呼地落在我面前,一股焦臭撲面而來:“你們不僅漂亮得多,也好香啊……”

    看它形狀,隱約能分辨出人型,卻不論如何也沒法承認它是個“人”,只見它滿身焦黑,皮肉像是在火裏燒過一樣,皺皺巴巴,黑色的縫隙裏露着粉絲色的嫩肉,乾枯的頸子上一顆圓頭,一張臉分辨不出眼睛鼻子,像在外曝露多日,被風乾了一樣,

    那怪物動了動,喉嚨裏擠出聲音來:“公子既然叫我,我就來了!”

    聲音像生鏽的鐵磨蹭的時候一樣晦澀暗啞,卻偏偏帶着股柔情蜜意,卻聽我脊背發涼。

    那怪物又湊近幾步,它的雙臂奇長,渾身燒焦的皮肉像一件堅硬的殼,緊緊束縛住它,只有一雙手臂關節似乎可以活動,所以便像一隻猩猩一樣,用手臂撐在地上移動,想來它在半空中盪來盪去也便是藉助了這雙奇長無比的手臂。

    陸尋驚呼一聲:“白姐姐,這到底是個什麼東西?”

    那怪物的頭咯吱咯吱轉向陸尋,讓人忍不住擔心如同焦木一樣的脖頸隨時會斷掉,聲音還是異常溫柔:“公子,你既是讀書人,說話便要小心,萬不可傷了我的心!”

    這大出我的意料,想不到陸尋離京一日竟開始桃花四開,雖然那一堆這一朵都十分棘手。

    我心中篤定,張口道:“這位姑娘,我家公子雖看着斯文,實際上卻不曾讀過什麼書,若有冒犯,還請海涵。”

    那怪物喉頭一陣作響,像是個破爛的風箱被拉動幾下:“你居然看得出我是個姑娘?”

    “若非姑娘,言語間怎能如此溫柔?”我心中只盼馬屁不穿。

    那怪物撐着身子,緩緩轉了一圈,幾個紅嬌都像被抽了靈魂一樣呆呆立在那裏。一陣風過,紙糊的衣衫簌簌地抖着。

    “這一個紅嬌,那一個紅嬌,都是假的紅嬌……真的紅嬌就在你面前,可是她們現在都比我漂亮得多了……”

    “你是真的紅嬌?”我與陸尋同時驚道。

    怪物慢慢仰起頭:“紅嬌那樣苦命又不祥的女子,又有誰會去冒名頂替呢?”

    偏僻鄉村裏住着幾十戶人家,祖祖輩輩土裏刨食,比起柔弱的女子,男子纔是勞動力,所以家裏的女兒都像豬狗一樣的養活,尤其遇上荒年,每一顆糧食都珍貴,當然要留給哥哥,留給弟弟,後來,乾脆,將剛生出來的女孩埋在土裏,扔進河裏,將那些花兒在未開放之前就折斷。

    紅嬌是幸運的一個,她沒有兄弟,鐵匠父親將她養大了,鐵匠被人罵做絕戶,一輩子都縮頭畏尾,不敢與村子裏的人衝突,就這樣過了十幾年,沒想到突然間翻天覆地,那些曾經罵他絕戶的人,那些因爲家裏許多兒子趾高氣昂的人,都同他親密起來,稱兄道弟,一口一個老兄弟。老鐵匠一邊打着犁頭一邊想這到底是爲什麼,大錘敲打着通紅的鐵,一顆火星濺在他手背上,他疼的一個激靈,想起村子裏一羣又一羣的單身小夥子,突然明白了——“哦,他們是想讓我把女兒嫁給他們。”

    村裏早有機靈的後生,按捺不住來討老鐵匠的歡心,大塊的肉,大壇的酒送進門兒來,也有那木訥寡言的,一聲不吭地幫他劈木材,拉風箱,老鐵匠是個聰明人,他懂得不做聲色的買賣纔有賺頭,於是只當做什麼也不知道,欣然享受這一切,他想象不到自己也有揚眉吐氣的一天,自己的女兒就如同一件珍寶,多的是想要據爲己有的人,如何待價而沽?想想就興奮。

    隔壁村子的首富趕着馬車行了幾十裏山路,將從未見過的銀錢和綾羅綢緞送來,老鐵匠告訴自己,不要太貪心,可以了,足夠剩下的人生喫香喝辣,於是他去問紅嬌,紅嬌羞紅着臉說:“爹爹,我不喜歡那些男子,我只想找個讀書人。”

    老鐵匠在心裏暗笑:“讀書人哪有這些銀錢?女子真是傻的可以。”但他什麼也沒有說,紅嬌是棵搖錢樹,生的出米,生的出面,生的出餘生的美好日子來,她不願意就不願意,這樣一個姑娘,還怕爛在手裏不成?

    紅嬌的確是有些心氣高的。起初,許多年輕後生每日裏偷偷看自己,幫忙提水拎重物,紅嬌心裏還是有些喜滋滋的,後來事情的發展卻越來越不可控,某天被村裏孫家三個光棍兄弟攔在路邊,抱起就往家走,紅嬌怕得要死,拼命呼救,幸好田地裏除草的小夥子用一把鎬頭嚇得孫家三兄弟放開了紅嬌,想想差點兒成爲一家兄弟的老婆,紅嬌十分後怕,忙不迭地謝了又謝自己的救命恩人,誰知傍晚那人邊找上門來,說我拼死救了你一命,你必須嫁給我才成,就這樣鬧了幾日,紅嬌身心俱疲。

    時間一久,紅嬌不勝其煩,她想,別人口中的讀書人大概不會這樣,田地裏的農夫又知道什麼呢?他們就像畜生一樣的幹活,死去,可讀書人不一樣,讀書人的衣服那麼幹淨,臉上總是淡淡的卻又意氣風發。

    所謂的讀書人,紅嬌只在鎮上的張大官人回村祭祖的時候見過一次,張大官人白淨面皮,見了村裏人都笑眯眯的。就那一次便種下了一顆種子,悄悄地紮了根,紅嬌覺得,既然那麼多男人都想娶自己,那麼說不定其中也會有那麼一兩個讀書人罷。

    可是紅嬌的夢才做了個開始就戛然而止了,她死了,而且死得很慘。求而不得這種事日積月累會變成一種憤恨,即使看上去那麼老實沉默的一個人,也可以醞釀出巨大的恨意,點燃鐵匠的房子,將逃出來的紅嬌抱在懷裏,撲進熊熊烈火之中。這可憐的女子掙扎又掙扎,如何掙扎的過?她在火裏聞到自己頭髮的焦糊味,那火舌舔在身上,真是撕心裂肺的疼。她在死去前想,爹爹怎麼還不來救我呢?那麼多說愛我的人,怎麼也不來救我呢?

    “你看我的樣子,渾身都是被火燒過一遍,頭髮都沒有了,眼睛也只有這樣才能看見。”她的一隻眼沒有了,另一隻只有一道小縫,不得不仰起頭,從那小縫之中望着我。?

    “他死了都不能與我分開,可是我連他的樣子都不知道。”紅嬌桀桀地笑着,伸出兩條長長的手臂:“這是他的一部分吧,如今已經長成了我的。”

    老鐵匠年紀大了,已經舉不動大錘,他的房子沒了,搖錢樹也沒了,期盼着的富足生活變成了竹籃打水,他大概也有些思念紅嬌,那畢竟是自己帶大的女兒,於是便想起年少時糊燈籠的手藝,糊了個紅嬌出來,陪着自己說說話。

    那年,村裏有個小夥子意外死去了,他娘心疼他尚未娶妻,於是張羅着配陰婚,找來找去,便找到了老鐵匠家裏。男方家人能說會道:“男未婚,女未嫁,我們就是明媒正娶把紅嬌娶進來,不會委屈了她。”老鐵匠想了又想,讓他們把紙人紅嬌裝進轎子擡走了。

    下葬時老太太藏了個私心,偷偷對人說:“我家兒子從小多病,又老實厚道,怕不要被那女子欺負!”偷偷叫人將紅嬌的手腳釘了釘子,墊在兒子的身下:“既是我家的人,生生世世都要被我兒子壓住我才放心。”

    最早出現的那個紅嬌嘻嘻一笑:“爹爹思我心切,便做了我出來,卻不料被人墊了棺材,一日日見他在我身上腐朽發爛,那老太太打得如意算盤,想要我生生世世都被他兒子欺負,只可惜日久天長怨氣漸生,竟助我爬出囹圄,區區幾顆鐵釘子算得上什麼?她的兒子也變成了我的傀儡,真是人算不如天算!”

    大概不止一個死去的紅嬌,還有那麼多沒有姓名的被這片土地吞噬了的女子,她們的怨恨留在這裏,附着在一起,積年不散。可是這麼多紙人又是從哪裏來的?

    老鐵匠發現,雖然活的搖錢樹死了,但還是能搖得下錢來,於是他搖身一變變成了老裱糊匠,他親手糊出了一個又一個“紅嬌”,親手把她“嫁出去”,“紙人紅嬌”居然在當地小有名氣,直到有一天,同村的老光棍豔羨道:“我也巴不得我早些死了,也娶個紅嬌睡在我的身邊。”

    老鐵匠用髒袖口抹了抹嘴邊殘酒:“咱麼兄弟這麼多年,親上加親也不是不行,你把你留着買棺材的銀子與我換了酒,我明日就叫你洞房花燭!”

    老光棍嘿嘿一笑:“我看行,死了就死了,是被野狗啃還是自己爛沒也不知道,活着能娶了美人可是真的爽啊!……你要將她糊得結實些,陪着我長長久久!”

    於是在一個夜晚,一個新的紅嬌被老光棍抱回家裏,各種猥瑣狎暱自不必多提,想必是那個身上十分臃腫,糊了一層又一層的紙,被修復了許多次的紅嬌吧。

    “我以爲死了之後便一了百了,誰知道死了之後也不得安寧……”紅嬌暗聲道。

    這是一場近乎鬧劇的悲劇,一羣人蒼蠅一樣的圍着紅嬌,活着的時候騷擾不休,死去之後也在不停的吸着她腐爛的血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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