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裏來到養生堂,此處也無人看守,門戶大開,走進去是幾間泥水大房,房內幾條大通鋪,上面橫七豎八躺了些老人孩子,大家衣衫單薄,室內寒冷,也無棉被,互相倚靠,總也好過露宿街頭。
房中一目瞭然,看不出有什麼貓膩,於是又來到後堂,後堂是廚房,牆角摞着幾袋糙米,旁邊一些白菜蘿蔔,竈臺菸灰甚重,看樣子也是天天有在用。
“你在幹嘛?”
一個光頭小男孩小男孩睡眼迷茫地望着我,只見他瘦骨伶仃,赤着腳,身上衣物勉強可以蔽體。
“我……我睡不着閒逛逛……你又在幹嘛?”
“我起來尿尿。”他揉揉眼睛,突然捂着嘴嘻嘻笑起來:“我知道啦,你是來廚房偷喫的!”
他把手擋在嘴邊,像是怕被誰聽去的樣子:“你放心,我不會告訴別人的!不過你要記住了,餓死的話也不能偷喫!偷喫的話,以後就什麼也喫不到了。”
“什麼叫以後什麼也喫不到了?”
“我們所喫的每一顆糧,呼吸的每一口氣,心中每日所想,都由大帝決定!”
他臉上的表情十分平靜,甚至還帶着些笑意:“大帝讓我們喫飽,我們就能喫飽,大帝讓我們餓着,我們就得餓着,大帝讓我們死,我們就得去死。”
“大帝?”
“大帝是神仙,我們都得聽他的。”
“你見過他的樣子嗎?”
他搖搖頭:“要是看大帝,眼睛會被挖掉的……”又突然擡起頭來望着我:“但是……我偷偷地看過一眼……”
“大帝英偉神武,矯健挺拔……”他低眉順目,臉上表情畢恭畢敬,像是陷在記憶中,條件反射般地說出已經背熟了這段話,大概就是那時,調皮的小孩子按捺不住好奇心,偷偷地擡頭看了一眼——他伸手在左臉頰一指“只是這裏有一顆痣,我記得清清楚楚……”
那不就是範嵩。
原來在這養生堂之中,人人都要尊稱他爲“大帝”,這名字取的有趣,不知道是比皇帝還要大上一些的意思,還是想要與玉皇大帝平起平坐。我知道人的私慾是無窮無盡的,而當一個人隻手遮天翻雲覆雨的時候,富甲一方顯然不能再讓他滿足,他需要的是至高無上的權威,可以任意支配他人的一切。顯然,範嵩把養生堂作爲自己的一個屬地,一個王國,而棲身其中的人,就是他的附屬,被他掌管了命脈的螻蟻。
“姐姐,你也要,你也要變成大帝的老婆嗎?”
“大帝的老婆?”
“我的姐姐,小柱子的姐姐都給大帝做了了老婆!”他臉上帶着些自豪。
“那你姐姐現在在哪裏?”
“姐姐已經先去極樂世界給大帝鋪路了。”
我聽得雲裏霧裏:“極樂世界?”
他手向地下一指:“極樂世界,只有我等虔誠之人方可進入,從此榮華富貴,好似神仙!大帝歸位之日,我便是他引路的仙童,不僅不再忍餓受凍,更可以與我父母團聚。”他小小的臉上放出光芒來。
難道是這小孩子的夢話?我正一籌莫展,卻見街上有火光一閃,一個佝僂背影立在黑暗中向我招了招手。
我走進過去,一個彎腰駝背的腌臢老人,圍着條髒圍裙,身邊一個竈臺,一張舊桌上幾隻破碗,一把竹筷,還有幾團麪條。
那大概便是向銀喜透露消息的麪攤老爹,慢慢道:“姑娘可要吃麪?”
我搖搖頭。
“那深更半夜,孤身一人在作甚?”
我心中一動:“老爹,若想通往極樂世界,可有路徑?”
他一雙鼠眼盯着我好一會兒:“姑娘不怕去了就回不來?”
我笑道:“自然因爲美好無比,所以去了之後便不再想回來。”
他移開竈臺,地面露出個黑乎乎的洞來:“那姑娘不妨親身一試。”洞口黝黑,我轉頭看他,只覺得說不出的詭異。
我從那小小的通路鑽進去,只聽到他嘴裏不停地念叨着些什麼,隱約聽到:“他日……大帝……我今生是他的守門人……”
洞口處有個狹窄木梯,只容一人通過,爬下木梯是石階,又下幾層石階,潮氣越來越重,黴味充滿口鼻。石階盡頭是個鐵門,我點亮火折,仔細打量一番,這鐵門看似沒什麼玄機,只上了一把重鎖。拗開鐵鎖,穿過一條走道,面前突然開闊,牆上滲出許多水滴,地面有排水溝將積水排走,不知這裏是地下多深,不僅溼冷,更連一絲外界的聲音都聽不到。
繼續向前走,便見空曠之中,火光點點,火光中更有金碧輝煌,雕樑畫棟,我走近一看,那是一處高臺,上面設了座位,那座位金銀做的座身靠背,又鋪了繡了龍鳳與經文的軟墊。座位四周,有幾個形容槁窟的僧人圍坐一圈,雙目緊閉念着經文。
“各位大師打擾了,是在此地修行嗎?”
那幾位僧人對我的話置若罔聞,眼不睜,嘴不停,我又走近些,見他們都被手臂粗的鏈子縛在地上,鐵鏈鏽跡斑斑,顯然非一日兩日,而被鐵鏈捆綁處亦十分駭人,昏暗中可見傷痕累累,有的地方已經深可見骨。
我猜這大概便是範嵩給自己“他日登基”時做設下的寶座吧,而囚禁着這些僧人唸經,不知是爲了消弭今生罪孽,還是爲了日後鋪路,見幾位僧人猶如行屍走肉,口中兀自不停,不知是被使了什麼手段。隱約感覺範嵩已非單純的爲富不仁,而是已經近乎瘋狂。?
繞過誦經臺,感覺腳下的路一直向地裏延伸,雖潮溼卻並不逼仄,通路都用石材鋪砌,顯然花費不少人工財力。空氣雖污穢,但尚可呼吸,顯然也設了通風口。
走了幾個拐彎,面前又是一處鐵門,門前幾根燃着的木頭上支了一口爛鐵鍋,裏面上下翻滾着些肉塊,兩個五大三粗的黑漢裸着上身,圍着鍋子喫得大汗淋漓,牆角扔着一顆血淋淋狗頭還有些皮毛內臟。
“要是再來二兩燒刀子,配上這狗肉,可真是美得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