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向我一作揖道：“黃石任性慣了，這些日子天天霸佔着陸家哥哥，嫂嫂莫要怪罪，我二人實在投緣得很，恨不得多相處些時日。”
寒暄幾句後由他引入室內，房屋窗明几淨，談不上富貴華麗，卻也是衣食無憂的樣子，飲過茶後又備下宴席來，席中菜餚多是些蜜餞果子等甜膩之物，大概本地人口味便如此，我曾聽說有些沒有鹽田的地方，因爲鹽價昂貴，只能用糖漬的青菜果子來下飯，旁人大概覺得那要如何入口，可是當地人喫得慣了，反倒覺得鹽味的東西不甚美味。大概黃石家亦如此。
言談間得知黃石乃是獨子，父母早逝，只剩下他一個人，我原本憐惜他少年孤獨，誰知席間卻熱鬧非凡，府上諸多下人進進出出，一個個癡笑打鬧，更有隨意者用手拈起桌上糕點便喫，黃石卻也不斥責，只笑嘻嘻地看着，主僕之間甚無身份之別，倒叫我看得驚訝。
我隱約覺得這位黃石朋友和他府上諸人有些怪異，眼見陸尋與他越走越近，無奈之下便去同小青商量，青大爺向來不做賠本的買賣，強行從無限極盒中順走了一罈酒，且美其名曰幫我清清庫存。
“那宅子，看上去不新不舊，家中擺設也看不出窮富，只是如此倒也罷了，最令我生疑的，就是那黃石家裏的僕人，都是十幾歲的少年男女，且大家無長無幼，無上下分別，倒像是一羣兄弟姐妹，而整個家中沒一個年紀稍長的人，你說怪不怪！”
小青斟滿一杯酒：“或許那家少爺就喜歡與同齡人相處，或許他家的老僕們剛好休假的休假，探親的探親。”
“要是那麼簡單就好了……這幾日裏，陸尋也怪怪的，雖然我也說不出來他哪裏不對……”
小青伸出手，放在我的頭頂：“你向來這許多亂七八糟的擔心，大概是這一路前有紙人紅嬌，後有範嵩“大帝”，擔驚受怕的，所以草木皆兵了吧！”
我甩開她的手，氣道：“陸尋是死是活和你沒關係，你當然不在乎！”
“也不能說和我沒關係吧……我自然希望他平平安安，快快結束這些……”
“結束什麼？柳老太的事已經結束了，罪魁禍首都死了，可嘆柳老太替仇人配上一條命……”
“我說的並不是她……”小青斜倚在竹椅之中，雙頰飛出桃花色，看模樣有些醉，手託了腮擺出個海棠春臥的姿勢：“小白，來，我給你講個故事。”
儘管他舌頭有些大，有些話翻來覆去說了幾遍，靠我聰慧，也算聽清了個大概。
曾有位公子，突然間得了目不能視的怪病，怪病需要怪藥醫，怪藥中有道怪藥引，新鮮人肉三錢。公子家庭富貴，富貴到不必再追逐財富轉而追逐名譽地位的程度，所以這味藥引便成了難題，錢不是難題，難的是如何不被人詬病，即使賣家心甘情願，傳出去之後也難免被人揣測誤解，臉上無光。
就在爲難的時候，這公子有個不太受寵的小老婆，在自己身上下了狠手，一刀剜下去，割了一塊肉下來，留了個茶碗大的疤，趁着還熱乎着人端去給公子做了藥，藥到病除，公子復明。
可惜人性貪婪，人心本便愛算計，天長日久，小老婆的心裏還是有些嘀咕，爲什麼要對我倆個一樣呢？明明肯割肉給你的是我！大老婆也有些嘀咕，不管怎樣我都是大婆，怎地就和小妾平起平坐了呢？公子心裏也嘀咕，若是真的愛我，不是應該爭先恐後割肉麼？怎地猶豫至此？
我道：“我從未聽說什麼治眼睛偏方用人肉做藥引。”
小青翻我一個白眼：“我難道在和你說偏方嗎？”
“我不懂你在說什麼！什麼大老婆小老婆喫人肉的公子，與我與陸尋又有什麼關係？”
“朽木不可雕也……”小青飲口酒：“我只是想說，你以爲做的一切都是爲了他好麼？你可問過他願不願意？世界上的癡男怨女，總覺得自己纔是最爲對方着想的那個，實際上也不過是在自說自話，以爲自己最是情深，做下的事不過是感動了自己罷。”
“我對陸尋哪有那種情感？何談癡男怨女？”
“若非愛情，便是種怪異親情了！我覺得，你真的像陸尋的半個娘了！……整日裏唸叨着要考慮陸尋的未來，你與那整日唸叨着我割了塊肉的小老婆有什麼區別？”
如同一瓢冷水從我的天靈蓋直接澆下，我否認道：“我替他做打算之前想了很多的，並沒有只是嘴上說說，以陸珍與二夫人的爲人，若是沒有我，他早就渣渣都不剩了！”
“真的是這樣麼難道你不覺得“替他做打算”這件事本身就是錯的麼？沒有你之前，陸家二少爺可是平安無事的活過了二十年的。”
又不依不饒道：“其實，他可能沒有看上去那麼需要你！”
我知道這話是事實。但是聽來卻總是傷人：“我也只是報他前世恩情，就像你欠了人家的債，總是要還的，”
“欠債的人多了，世界上那麼許多糊塗賬，哪能一一還的清？就是這樣你欠他一些，他欠別人一些，欠來欠去，大家就都互不相欠了！”
我搖搖頭：“別人都不曾欠下我什麼，只有我欠了他的，還清了，我也就沒什麼好掛牽得了……”
“罷了罷了，你向來如此，過去也一樣，現在也一樣……”小青閉上眼，一副“孺子不可教”的模樣。
我雖然嘴上逞強，心裏卻也開始自我懷疑——我是否在限制他，束縛他，我有沒有把我的一廂情願強加在他和身上？我會不會最後之感動了自己？我雖然嘴上不肯承認，但卻小青的話是沒有錯的，大概我在這世上孤苦伶仃，也沒有任何希冀於快樂，所以便抓住了陸尋這根稻草，比起陸尋需要我，其實是我需要他，對於命運的不可控讓我對他產生了控制慾，將當年我不能保護自己的親人與故鄉的遺憾，轉嫁在他身上，變成一種看似責任，實則束縛的“報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