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榮之知道兒子說的話不錯,心頭卻一陣茫然。
陸家,這是要走上一條不歸路了。
而他這十六年來,卻對此一無所知。
驀地,陸榮之想到了自家大伯,想起了十六年前大伯母查出有孕時,全家上下高興壞了的情景,當時大伯母確實是懷着身孕的,那懷胎九個月的身子,不可能是假的……
陸榮之忽然沒有勇氣再去回想這十六年來大伯和大伯母兩人的樣子。
事實才揭開了一角,卻已經有血腥之氣浸出。
陸少桐不知道父親想到什麼,會有如此蒼白的面色,但他也清楚的知道,陸家從今天開始就不一樣了。
整個長恩侯府,即將走上一條不成功便成仁的道路。
一盞茶時辰過後,陸榮之父子收拾好心情,四人重新入坐。
這次陸蘅之坐在了主座上。
陸敬亭坐在他下首,一臉慚愧道:“枉我在兵部侍郎的位置上一坐二十年,當年之事我竟半點不知情,這些年來有慢待殿下之處,還望離王殿下切勿放在心上。”
陸蘅之心頭微微發堵,道:“二叔,你們還是與我像平日那般相稱吧,否則萬一給旁人聽見,怕是立時就要給長恩侯府招來禍事。。”
陸敬亭恍然,一拍腦袋道:“看我,老糊塗了,連這麼淺顯的道理都記不得了。還是離王提醒的對,那老臣就恭敬不如從命了。”
陸蘅之道:“理當如此。”
和陸敬亭坐在一起說正事,陸蘅之不自覺地受到對方氣場的影響,有一種前世與謀士帳內相談的錯覺,身上的少年之氣盡斂,一言一行,一舉一動,漸漸帶出前世九死一生千錘百煉出來的王者風範,沉穩非常。
陸敬亭面上不顯,卻在一旁看得心驚肉跳。
若非面前之人的的確確在這侯府中與他共同生活十六載,他幾乎要以前眼前的陸蘅之是其他人假扮的了。
這種感覺陸榮之和陸少桐也有。
到了這時,他們纔算是真的相信陸蘅之身上流有皇家血脈,否則解釋不出他身上這份隱隱的王者之氣從何而來。
陸敬亭問出了他從知道真相後就想問的一件事,他帶着不解道:“我聽玉安王說,是蘅之你主動去找萱娘詢問身世的,不知是也不是?”
陸蘅之道:“沒錯,這件事情我懷疑已經有一段時間了,司來想去,也只有萱姐姐能幫我解開心頭之惑。”
陸敬亭點頭,“難爲萱娘一瞞就是十六年,也難怪她大伯母不願意見她。”說到後面一句,他眸中光芒黯然。
陸榮之和陸少桐對當年的事都不甚瞭解,是以不知道該說什麼。
陸蘅之沉吟片刻,開口道:“萱姐姐不告訴你們,也是她的一片好心,她是不想讓你們過早的生活在痛苦之中,就像她和我爹……和陸侯爺夫婦一般。”頓了頓,他又道:“萱姐姐這些年來日不能思夜不能寐,想必受了不少煎熬,只盼二叔別怪她就是了。”
陸敬亭心頭一震,鼻頭微酸,顫聲道:“我怎麼會怪她,是我教她禮義廉恥,教她孝悌忠信,教她是非善惡,她都做到了,做得很好,我又怎麼捨得怪她。”堂堂兵部侍郎大人,說着說着竟淚流滿面,讓人看着心酸。
陸蘅之微微嘆息,擡頭看向窗外。
這一世,似乎很多事情都不一樣了……
不經意地,一張小臉出現在他眼前,如星如水的眸子裏閃過狡黠。
有一點生動,更多的是奪目。
他不由想,她小小年紀,在那樣的環境下都能努力一點一點解決身邊的麻煩,想讓自己能生活的更好更舒適一些,真的挺不容易。
除了她刻意爲之的那幾次,他是從沒見過她沮喪的樣子。
如果有,大概是她很缺錢的時候吧。
陸蘅之笑了笑。
既然她缺錢,他來賺好了。
楊灩輕手輕腳推開一扇木門走了進去,手中端着一碗黑漆漆的湯藥。
行至裏間,她放下藥碗,揮退屋內伺候的丫頭香芹和名雪。
牀上側躺着一個瘦骨嶙峋的女子。
“娘,”楊灩輕喊了一聲,道:“您起來喝藥吧,我把藥端來了。”
牀上的人紋絲不動。
楊灩待要走近些,一道冰冷冷的聲音傳了過來。
“出去。”
楊灩眼中浮上一層霧氣,半晌才道:“我出去,您把藥喝了。”
但她前腳剛踏出屋子,後面就傳來了碎裂聲,一如之前的每一次。
出了垂花門,轉過抄手遊廊,她徑直去了書房。
楊鋒從書中擡首,道:“她還是沒喝?”
楊灩點頭。
楊鋒一雙劍眉擰起來,五官凝厲,肌肉凝實,高大的身軀窩在太師椅內,似是一隻伺機而動的猛虎,哪有半分平日寬厚和氣的樣子。
“不喝就不喝吧,她什麼時候想喝自然就會喝了。”楊鋒扔了一本書給她,道:“讓你去接近林四,你覺得她如何?”
楊灩眼前閃過和她相視而笑的夏真真,不帶感情道:“是一個麻煩很多的小姑娘。”
楊鋒擡了擡眉,“不怕她有麻煩,就怕她求不到你身上。別的呢?”
楊灩心知在她這位義父眼底什麼想法都藏不住,便道:“原先以爲林四是個軟的,不中用,接近後才發現她是個有手段的,最要緊的,是圍在她身邊的那幾個王侯世子身份都很尊貴,說不得以後有用得上的地方,女兒覺得可以先與林四交好,培養一些感情,再順藤而上,將她身邊的勢力爲我所用。”
楊鋒目光重新回到書冊之上,語氣沒什麼起伏道:“你對林四很有好感?”
楊灩心臟一縮,面無表情道:“女兒確實對林四有些興趣。”
“哦。”楊鋒合上書冊,輕哼一聲,道:“這麼久以來,我還是第一次聽說你對誰感興趣。怎麼?是不是覺得一個人太孤單了?灩娘,別忘了你的身世。”
楊灩一個激靈,握緊了拳頭道:“灩娘不敢有一息懈忘。”
“那就好,你出去吧。”楊鋒揮了揮手。
楊灩微不可覺地鬆了口氣,轉身正要帶上門的瞬間,楊鋒冰冷而不帶絲毫感情的聲音炸響在她耳邊。
“見了別人家的小貓小狗覺得可愛很正常,你喜歡林四,想和她交朋友也可以,但灩娘你要記住,你身上揹負着蘇家三百四十三條人命的血海深仇,她若有一天妨礙到你的復仇大計,你要親手殺了她。”
楊灩脊背一僵,喉嚨動了動。
“義父放心,如果真有那一天,我一定親手送她離開這個世界。”
說完,頭也不回的走了。
木門重新關上,久久,裏面傳出一道微不可聞的嘆息。
從林府回到玉安王府後,姬藜就把自己關了起來,不喫不喝,誰也不見。
陸萱兒在兒子門外快急死了,又不知道兒子這是犯了什麼病症,只能把玉安王姬昭抓過來逼問。
“阿昭,王兒這是怎麼了?他已經一天不喫東西了,連人也不見,不會在裏面出什麼事吧!”
陸萱兒就姬藜這麼一個獨子,眼見兒子行爲異常,不由心下擔心不已。
姬昭回想自家影衛帶回來的消息,嘴角饒有興致地揚起,將王妃摟入懷中道:“有什麼好擔心的,這是好事,咱們王兒這是長大了。”
“姬昭,你是在騙我嗎?你見過誰家的孩子長大是這般不喫不喝的!”陸萱兒氣惱夫君對兒子的隨意,伸手揪了姬昭頭頂一根白髮。
姬昭道:“王兒年紀小,受點挫折才能長得更快。”
陸萱兒狐疑道:“你沒騙我吧?”
姬昭哭笑不得,“我什麼時候騙過你,你怎麼張口閉口都是我騙你,怎麼這麼不相信我?”
陸萱兒見他說得肯定,放下了一半的心,眉頭卻仍舊緊鎖:“可王兒正是長身體的時候,他不能什麼東西都不喫啊!”
姬昭見自家王妃着急,便保證道:“我們給王兒一點時間,再等他一等,等他自己想清楚,若兩個時辰後他還不出來,我親自把他的門砸了把人拎出來行不行?”
一門之隔的房內,美少年姬藜抱着雙膝坐在牀頭髮呆,一雙好看的桃花眼失去常日神采,定定的不知看向何處。
在他面前,鋪着那件穿去林府的玉色外衫。
而他眼前,總是來回出現李駿撲向夏真真的畫面,每每回想起來,他就覺得額上背上都直冒冷汗,然後就會痙攣。
他忍不住會想,若是堂姑母長公主那天沒把她身邊的蘭兒撥去保護夏真真,他是不是能及時趕到,不讓她受到李駿的傷害。
他不知道。
他只覺得僥倖。
僥倖有那位宮女在場,僥倖自己身邊的侍衛身上帶着劍。
抽出身邊隨護長劍的時候,姬藜覺得,自己找到了人生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