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秋清涼,晝暑炎炎。

    午後,庭院裏的樹蔭擋不住炙人的烈陽,尊崇大道自然的師徒二人不得不暫避鋒芒,回屋裏納涼。

    將軍府的西側院,被改成學堂的屋子四面通風,檐下垂簾搖曳。屋外竹林青茂,隨輕風沙沙作響,倒使人平添幾分沁爽的涼意。

    課堂上,元昭正襟危坐,一副認真聽講的好學生模樣。

    實則雙眸垂垂,時而眼皮驚乍一睜,還好,師父閉着雙目念得聲情並茂,勿擾。

    趁此秋日涼涼,正好眠,小小孩童坐如松,神思不知所蹤。

    “……以至於無爲。無爲而無不爲。取天下常以無事……”脫稿唸誦的公直道長吟到這兒,略作停頓,左眼皮微睜,哼,“徒兒,說說你對本句的理解。”

    被驟然點名,正在打盹的某人一個激靈,清醒了。

    無妨,她是假寐,耳朵不聾,伴着師父的吟誦聲入睡,啊不,入定的。

    “不還是無爲而治嗎?可學生不以爲然。君主無爲,卻又無所不爲,那到底是爲不爲?君王不理國事,光有臣子如何治國?”

    正如她家那位暴君叔公,他無爲啊!這不,把江山玩脫了。

    “還有前邊的‘曲則全,枉則直’,‘夫唯不爭,故天下莫能與之爭’。”元昭頓了下,道,“學生不敢苟同,我不爭,別人自有辦法逼我去爭……”

    不期然間,翻出記憶深處從未與人提及的一樁舊事——

    當年,小小的她在宮裏十分孤單。二孃於心不忍,抱來一隻小狸奴與她解悶。

    那是她第一次懂得什麼是開心,何謂心花怒放,它經常陪她四處轉悠。有一天,她和小狸奴在後林苑的花叢中玩耍,六公主帶着宮婢們笑吟吟地過來了:

    “你一個賤奴之女哪有資格擁有狸奴?來啊,把那隻不識好歹的小畜生剝了……”

    腦海裏重現當年的一幕,一股久違的淚意毫無預兆地涌出,無聲地滑過她冷凝的臉龐,跌落地面。

    那是她第一次懂得什麼叫恨,第一次看到血腥的一團肉哭得憤怒無比。後來,她被姑父陛下帶去看宮婢們受罰一丈紅的血腥場面,心生快意,沒有憐憫。

    或許,當年的她最希望一丈紅賞在那位公主阿姊的身上。可她知道不可能,對方是公主,是姑父陛下的親生女。

    在所有人的眼裏,小狸奴僅是一隻畜生。

    公主只需佯裝一哭,姑父陛下的心就軟了,僅僅罰回宮裏閉門思過。姑父陛下爲了補償小小的她,派人另尋一隻新的小狸奴給她。

    她不要,哭着要原來那隻。可惜,她的小狸奴再也回不來了。

    這份恨意,至今未消。

    臉上有淚,元昭舉袖隨意一抹,紅着雙眸繼續反駁:

    “前文言,侯王若能守之,萬物將自化。不欲以靜,天下將自定。我阿爹曾一心求道,道卻讓他金戈鐵馬,殺人如麻。師父,若他無慾無求,放下屠刀,天下肯放過我們嗎?

    是天下自定,還是我全家成爲待宰羔羊?

    通篇經文盡是勸落魄之人修身養性,委曲求全,保此一身罷了,甚是無趣。”

    “無知小兒,你纔讀過幾年書?竟敢大放厥詞?”不過,公直道長並未生氣,斥責一通後,重新閉上雙眼,慢悠悠道,“既如此,你與爲師做個嘗試……”

    嘗試無爲,什麼都不做,順其自然,看看師徒倆會不會死。

    多說無益,實踐出真知,讓小徒心服口服。

    做就做,元昭抿抿小嘴,不服氣地趴在短足案前假寐,趁機偷懶。

    “沒長骨頭啊?腰挺直!盤膝坐好!提氣……”

    一頓嚴厲喝斥猛如虎,使小徒徹底打消偷懶的念頭,跟隨師父在這炎熱午後體會“大道無形”的清靜。

    時光飛逝,日漸西斜,長長的垂簾影子映在師徒倆的身上。

    堂外的石徑,一名女侍衛帶着幾名婢女捧着瓜果點心和蜜漿依次進來。在女侍衛的安排之下,井然有序地分案擺放妥當。

    女侍衛叫何春,見學堂裏的一大一小正在打坐,本不想打擾,又怕餓着小郡主。

    季管事說了,郡主院裏沒有掌事的,雜務暫且由她打理。

    “道長,郡主,先喫些點心吧。”讓婢女們安靜退出,她低聲稟道。

    點心已經被她和另一名侍衛仔細檢查過,無毒,可放心食用。

    “不喫,你拿走。”元昭眼皮不睜一下,稚聲道。

    啊?!何春微怔,剛要勸說,便聽到堂前的道長開口了:

    “不喫,就是有爲。”

    “不喫不動,哪裏有爲?”元昭不服,老道士慣會強詞奪理。

    “上蒼降雨,外邊的竹林有水喝,能活。反之則亡,聽憑自然的安排。”公直道長仍緊閉雙目,道,“而你是人,卻選擇不喫不喝自尋死路,叫做有爲。”

    有喫有喝成活,才叫順應自然。自我毀滅有違大道,終釀惡果。

    “……”

    何春見狀,知道師徒倆在鬥法,連忙揖禮退出,安靜地回到院外守着。

    學堂裏,元昭心不甘情不願地吃了點心。公直道長習慣一日兩餐,後來見這裏的點心精緻可口,偶爾隨意用一些。

    喫完了,他長袖一拂,大步踏出學堂:

    “走,跟爲師出去逛逛。”

    “啊?”元昭皺眉,難得做個聽話的好孩子,“阿爹給我下了禁足令。”

    “有爲師在,怕什麼?走。”

    嘻嘻,就等他這句話,原本蔫了吧嘰的元昭頓時精神抖擻,箭步跟上。

    果然,何春二人得知道長要帶她出去,趕緊知會季管事。約莫一柱香後,原本一身貴氣的元昭換上平民的衣服,像個普通人家的小孩一蹦一跳地出了門。

    人靠衣裝,加上她的長相平凡無奇,使家傳的王霸之氣無用武之地。走在大街上,連曾經打過架的小孩都認不出她是將軍府的小霸王。

    人海茫茫,平民的長相都一樣,某孩感慨着。

    “師父,我們不是出來逛逛嗎?”元昭摸摸跟前的一堵牆,神情莫名地坐在牆根下,“爲何要坐在這裏?早說要討飯,我換套乞丐裝。”

    “何爲乞丐?”公直道長怪異地瞅她一眼。

    “叫花子。”元昭糾正。

    一時不慎,把夢裏的認知代入到眼前了。

    這孩子古靈精怪的,公直道長瞅她一眼,而後閉上雙目,一派仙風道骨地說:

    “坐好,記住,一切順其自然。”

    哼,浪費光陰,元昭依言坐好,沒閉眼,眼睛睜得大大的左看右看。換個位置看人來人往,觀察衆生百態,別有一番滋味,新鮮感十足。

    靜坐片刻,有位婦人挽着菜籃子過來,疑惑地打量二人一番,隨後取出兩塊麪餅和三枚小錢塞給元昭,低聲道:

    “拿好。”

    道長在打坐,不好打擾。

    元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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