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能知恩圖報,姑母就放心了。”月太妃嘴角微牽,“你從小是個不省心的,在宮裏一刻待不住,不是玩水就是爬樹。先帝仁慈,新帝友善,你纔有今日……”

    諄諄教誨,元昭隻字不漏,牢記於心。

    默默擡眸打量,滿打滿算,不到五十歲的姑母談不上老,只白髮爬滿了頭。是怎樣一種心情讓她撐過兒子的死,驚聞堂兄嫂的死,熬死夫妻半生的先帝?

    久居深宮,歲月漫長孤清,如玉的臉龐失了光,一頭青絲染了霜。從嫁給先帝的那一刻起,恩愛幾載,換來仇恨伴餘生。

    誰理她深宮寂寞,誰理她的夜夜簟涼衾冷,飲泣含恨?

    多想把她帶出宮去,看看外邊的廣闊天地,忘卻前半生的刺骨寒霜……

    可惜不行。

    “姑母,”元昭忍不住出聲打斷姑母勸她感恩的叨叨唸,在對方看過來時,眉眼彎起,笑容如沐春風,“靜平妹妹今年十五了吧?可曾許了人家?”

    依稀記對方小她三歲,十五是適婚年齡了。

    靜平公主正專注煮茶,冷不丁話題扯到自己身上,霎時垂眸紅了臉龐,蚊聲道:

    “阿姊,國喪期間不許議親。”

    “公主的親事自有皇室操心,你自己的事八字還沒一撇,倒關心起妹妹來了。”月太妃瞥她一眼,“爹孃不在了,兄嫂們可曾爲你作主,尋到中意的人家?”

    國喪期間不議親,僅僅私語,無礙的。

    “姑母病糊塗了,”元昭淺笑,“我不也是公主嗎?”

    她是郡主的時候,親事尚且輪不到爹孃作主;如今貴爲公主,自有陛下皇兄爲她操心,何時輪到府裏的兄嫂插手?

    剋夫是命格,婚配是命運,都不由她掌握。

    “姑母,等除了服,靜平的親事該提上議程了。”元昭溫言勸道,“她在您膝下長大,您有義務替她把關。斯人已逝,生者如斯,望姑母珍重身體,安康太平。”

    跪坐一旁的靜平公主這才明白,元昭是打着給她議親的藉口在勸慰太妃,連忙跟着直身頓首。

    或許元昭的話戳中月太妃的心思,目迎晨暉,淚流滿面,嘴裏喃喃道:

    “太和,太和……昭兒,你可知先帝爲何賜你太和的封號?”

    “知道。”

    北蒼的上朝議政之地叫太和殿,如今更名金華殿。以先帝多疑且矛盾的脾性,賜號太和,是警告她勿起妄念。朝臣們目光如炬,心如明鏡,替他盯着呢。

    元昭直起身來,自我解讀:

    “經上言,乾道過剛,須陰與陽和,利萬物生;姑父對昭兒寄予厚望,賜號太和,行協調各方之職,凝和順之氣,助新帝創天下太平、祥和安寧之盛世。

    姑父慈愛,皇兄情義至深,昭兒銘感五內,不敢怠遑。望姑母保重身體,在宮裏頤養天年,勿讓昭兒掛念。”

    她的侃侃而談讓靜平公主稍微傻眼,卻讓月太妃欣慰點頭,含淚點頭:

    “你懂就好,你懂就好……行了,晨暉已散,日頭正烈,我乏了。昭兒事忙,你回吧。靜平,扶我回去歇息。”

    這麼快?靜平公主神色遲疑,最終還是向元昭屈膝一禮,喚來尚儀女官一同扶起月太妃入了內室。

    元昭一如既往,直身頓首深深一拜後,方起身離開。

    等靜平公主安頓好太妃娘娘,連忙趕出來欲加挽留時始知她真的離開了。不禁滿心失望地返回內室,坐在榻前的腳踏上,怯懦嘟囔:

    “母妃怎不讓阿姊多留片刻?難得來一趟,理應用過朝食才合乎情理。剛來不久便離開,不知情的還以爲母妃嫌棄阿姊,說阿姊和母妃情感不睦,於她名聲無益。”

    得到一個厲害的姊姊認可,她滿心歡喜,本想與對方親近親近,誰知……

    “母妃知你寂寞,難得有個伴想好好聊聊。”好歹養她一場,月太妃豈會不知她的心思,哂然一笑,“可她領有皇差,怎敢懈怠?留在這兒也是心不在焉。”

    “這麼說,母妃並非討厭阿姊咯?”靜平公主似懂非懂,“那爲何母妃一副不願見阿姊的臉色?”

    唉,月太妃聽罷,黯然長嘆:

    “你還小,不懂。她成了行伍之人,前途艱險莫測。母妃無用,怕再聽到故人已故的噩耗……”

    她年紀大了,承受不起那份徹骨的沉痛。

    靜平公主聽罷恍然大悟,心疼地看一眼月太妃,發現她已經沉沉睡去。便輕輕起身走了幾步,復回眸看一眼,然後悄無聲息地離開母妃的內室。

    片刻之後,一名宮婢出了雲桂宮的大門,直奔御書房。

    ……

    且說元昭,出了雲桂宮,欲向陛下辭行。但陛下正在議政殿和幾位大臣議事,他的親隨曹乙出來傳話,讓她見罷姑母可自行離宮。

    還說難得她回城一趟,不如多留幾天。

    過幾天陛下的禁衛要去東郊,去她的親兵營受訓,可一同回去。元昭哪裏坐得住?一心想找紅葉問問宮裏的情況,便推說不放心鷹衛的訓練,即日出城。

    途經正陽巷的路口,過門不入,見有小廝等在那兒便稍停片刻囑咐幾句,之後再不停留。

    ……

    午時回到穗園,一進院門便陸續收到衆將士對餘醫官的投訴,怨氣沖天。對那兩個醫女倒是抱怨不多,唯有八個字評價:醫術平平,難堪大用。

    “行,知道了,我會跟醫官好好聊聊的。”元昭安慰衆人,一臉疲憊,“跑了一天,先讓我歇一歇。”

    洛雁、武溪等人見她安然無恙地歸來,鬆了一口氣,對整治餘醫官的事反而不急一時。

    半晌之後,沐浴更衣之後,元昭舒適地側躺在自己院裏的廊檐之下。面前擺着一張矮案,案上擺着時鮮水果和花樣點心。

    院裏,醫女采苓跪在不遠處如實回她的話:

    “每天卯初起來,給師傅燒水,準備點心;卯時三刻開始準備藥材……”

    元昭也沒問什麼,只讓她說一說到穗園之後的工作日程表。

    等她說完了,再問一問餘醫官的工作日程。采苓是個尊師重道之人,即便四下無人,餘醫官在她口中也是兢兢業業,不曾懈怠,和將士們的描述截然不同。

    無妨,問完了讓她回去,再傳紅葉。

    “知道我想問你什麼嗎?”元昭瞅着她,態度略嚴謹。

    “殿下想知道什麼?”紅葉畢恭畢敬地反問。

    “宮裏的事,”元昭平靜道,“把你知道的一五一十告訴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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