飄天文學 > 齣戲 >第1章 第1章 不平
    何復言出神地觀察着那個在角落裏發抖的男孩。

    他的嘴脣泛着死一般的白,眼睛深深地凹陷進去,眼神如宇宙般空洞和複雜。手腕上有觸目的勒痕和被咬破的繩絲。男孩的手指已經摳進手臂的肉裏,正要把頭往牆壁上撞去。

    “阿政!”伴隨着一聲叫喊,幾米外的門被“哐”地推開,一個身形矯健的穿着警服的女子衝了進來,身後緊跟着一名記者模樣的男子。

    穿着警服的女子迅速把男孩壓回牀上,騰出一隻手打開牀頭的抽屜,從裏面迅速翻出一支針劑。她用腿壓着男孩掙扎的身軀,手上利落地把注射液吸入針劑裏。

    “啊!呃……唔……啊。”男孩開始瘋狂地躁動,嘴裏含糊不清地叫喊着,用盡全身的力氣向女子施以敵意,被綁住的腳腕帶得整張牀都開始顫動。

    “冷靜點!”女子一邊喊着,一邊抓住男孩的手臂,對身後的男子說,“幫我一把!”

    男子上前去幫忙固定住男孩,女子眼疾手快地將針劑打了進去。

    “唔……”男孩還在繼續掙扎,但沒一會兒就安靜下來,無力地倒回了牀上。

    男孩漸漸地閉上了眼睛,陷入了昏睡的世界。女子眼裏滿是心疼和無奈,她摸了摸男孩的頭,輕聲說:“睡吧,阿政,姐姐陪着你……”

    “卡!”一個油膩的中年男聲響起,“怎麼肥四啊?怎麼又忘詞啦?”

    在剛纔一團混亂的房間旁邊,一個挺着啤酒肚的男人坐在監視器前,蓄着小鬍子,戴着一頂貝雷帽,操着滿口方言的普通話。

    前一刻躺在牀上虛弱無助的男孩慢慢坐了起來,睜開眼茫然地看着他。

    “說了多少遍了,程潔衝進來,她弟要對她說‘給我藥’,‘給我藥’啊,這句你給吃了?”

    “嗯……”男孩順從地應着,輕輕地蜷了蜷手指。

    “再來一條!”中年男人不耐煩地說。

    現場劇組人員們立刻開始忙碌起來,燈光師重新調着光,化妝師麻利地上前補妝,場記飛快地在表上做着記錄。

    何復言手裏拿着一個只有手掌大的記事本,筆尖在本子上有一下沒一下地戳着。他皺眉看着那個還在訓斥手下人的導演,又轉移目光盯着鏡頭那邊面無表情地由着化妝師給自己補妝的男孩。

    “小何,你過來一下!”

    “來了!”聽到有人在叫自己,何復言迅速收起筆記本,跑到叫他的人身邊。

    “遠哥說到道具組車上的後備箱,把那個黑色道具箱搬過來,第六場要用,鑰匙在這兒。搬回來放道具組那邊就行,輕點兒聲。”

    “OK。”何復言接過鑰匙,不經意朝另一邊瞟了一眼,那邊已經重新開拍了。

    “第五場第五鏡第三條,三、二、一,Action……”

    從拍攝現場的舊平房裏走出來,天色已漸近黃昏。今天是大年初三,但凡是個正常人此刻都應該在享受過年假期,然而幹這行的人好像都不怎麼正常。

    何復言攥着鑰匙一陣小跑,琢磨着下學期開學要拍的題材作品。雖然離開學還早,教授也不會在大一下半學期就要求學生拍出自己的作品,但他閒着也是閒着,更何況現在還窮,趁着寒假來劇組取取經順便蹭個盒飯,今時不同往日,萬萬不可挑剔。

    何復言打開紅色轎車的後備箱,不太費勁地搬出了裏面的黑色箱子。和大京市不同,南越省的冬天並不太冷,這會兒的他只穿了一件單薄的毛衣,搬箱子時能隱約看到手臂的肌肉線條。

    開年的這第一份工讓他感到一絲厭倦。

    當苦力跑東跑西倒無所謂,如果能學到東西也是值的。但是從進劇組的第一天起,他就發現自己與導演的拍攝思路產生了很大的分歧。當然,他這個小小場務內心的這點分歧導演大人是看不見的,但是何復言管不了那麼多,他覺得他纔是對的。

    忙活一天筆記本上卻只記了兩行字,真是白忙活了。

    剛纔那一鏡其實在全劇的戲份並不太重要,何復言瞭解過劇本,無非是身爲記者的主角在採訪過程中經歷的一場小人物的人間冷暖。那個吸毒的男孩也就出現這麼一鏡,還只有一句臺詞,搞得這麼慘烈,其實挺不容易。

    但何復言關注的不是這個。

    他今天一大早去幫忙接演員的時候其實沒太注意到這麼一號人物,化妝師化完妝的時候他還在心裏吐槽,妝面倒是逼真,但這不知道哪來的十八線演員是不是太面癱了一點,真的能演嗎。

    可是打完板那一刻他就知道自己錯了。

    上一秒還面癱的男孩這一秒彷彿換了一個人,他像真實的吸毒者一樣顫抖着、嘶吼着、面目扭曲着。

    男孩的瞳孔宛如一個深淵要把他吸進去,何復言的心臟微微地顫慄,手上忘了動筆。

    自從跟了這個不知道從哪裏東拼西湊來的半吊子劇組,他已經很久沒有熱血澎湃過了。那一刻他欣喜甚至有點興奮,想着收工後一定要去結識一下這個深藏不露的演員。

    但是這位天殺的導演居然在這時候喊了卡,那時候他真的很想衝上去先給他兩耳光狠狠批判他的審美,然後跟他理論一番,問他懂不懂劇本懂不懂人物。幸好學長救場,把他支去做苦力了,才避免了一場可能發生的暴力衝突。

    何復言輕手輕腳地把道具箱搬到指定的位置,悄聲回到拍攝現場的外圍,又掏出了圓珠筆和記事本。

    裏面那場戲演到了女子程潔拿出注射劑的一刻。她的弟弟嗚咽着抓着她,被她和記者反手按下去,打入了一劑藥劑。

    “卡!怎麼肥四怎麼肥四?又!漏!了!劇本上寫得清清楚楚,這一幕的靈魂臺詞,究竟是不是專業演員?!助理!”中年油膩男人氣得鬍子都要炸了,惡狠狠地遷怒下面的人,“水呢?拿了10分鐘還沒拿過來啊?你殘疾啦?其他人愣着幹什麼,這條重來!”

    導演助理小跑過來面露怯色地遞過去一瓶水。周圍有人小聲嘀咕着,化妝師小姐姐翻了個白眼,又走過去給演員補妝。

    男孩坐在牀上垂着眼睛看不清表情,手裏緊緊地攥着什麼東西。他跟坐在面前的化妝師說了一句話,化妝師點了點頭。於是男孩攤開手掌,何復言隱約看見他手上躺着一粒圓形的小糖果。男孩剝開了白色的糖紙,把糖偷偷喂進了嘴裏。

    何復言深吸一口氣,在記事本上打了一個大大的叉,嘭一聲關上記事本,快步朝那個還在罵罵咧咧的導演走去。

    “他演得沒問題。”

    何復言這一聲音量不大,但導演卻聽見了,他停下了口中的罵聲,轉過頭看着何復言的方向,用不可置信的語氣說道:“你說什嘛?”

    “我認爲,他演得,沒有問題。”何復言提高音量,一字一頓地又說了一遍。

    “呵,這是誰帶來的小打雜的?敢跟導演這麼說話了?”導演憤怒地回了一句。

    “程政,21歲,吸毒經歷3年,戒毒經歷5天。關進戒毒所的第3天已被診斷有嚴重的戒斷反應,大腦思維混亂,精神狂躁,甚至出現錯覺、幻覺還有自殘現象。敢問,這麼一個吸毒患者,您讓他把話說清楚?”何復言滔滔不絕地說着,“口齒不清,言語混亂,這纔是這個角色當下最合理的舉動。演員演得真實又有感染力,因爲一句不合理的臺詞卡了三遍,您真的覺得這樣是對的嗎?”

    “我告訴你,我是導演。在劇組我最大,你不同意就滾蛋。”導演氣急敗壞地說。

    “正因爲是導演,才更需要挖掘劇本、洞察角色、掌控現場,演員、助理、服化道都是您的幫手,不是您的奴隸。”何復言義正言辭地反擊。

    “噗……”一旁的化妝師小姐姐輕笑了一聲。

    “你……王遠!”導演被懟得說不出話來,扯着嗓子喊着現場製片來救場。

    一個累得滿頭大汗的中年男人跑了過來,後面還跟着一個高個子青年。

    青年把何復言往一邊拽,拉扯間恍惚看見一個黃色的小方塊掉了出來,他沒心思多管,一個勁兒地對着何復言擠眉弄眼,低聲勸說他:“小何!下去再說下去再說。這兒交給遠哥。”

    何復言被高個子青年拉着走,不甘心地盯着那個導演,聽見現場製片王遠跟導演陪着笑臉訴衷腸道:“李導,外邊兒天陰沉沉的,怕是要下雨啊。下一場女主角已經化完妝,在外面等好久了,看那表情像是有點不耐煩了。那可是最近小有人氣的主,跟製片人也……咳咳,就爲這一鏡的一個小角色,咱們犯不着您說是不是……”

    “行吧,也不能爲了一顆老鼠屎壞了一鍋粥。進下一場吧。”

    看着導演那一副大赦天下的表情,何復言覺得有點好笑。他甩開高個子青年的手,對他說:“劉學長,今天就剩最後一場了,東西我搬到道具組了,沒啥別的事兒我先走了。今天的工錢不必結了。”

    “好好,你先回去吧。”被叫做劉學長的人鬆了一口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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