潮汐起落,泛起一陣陣海浪的聲音,不知道在華辛聽來,是怎樣的迴應。
何復言沒有立刻接話。華辛此刻的樣子,像極了走入回憶裏的少年,何復言看不穿他的內心,卻似是窺見了他過往的冰山一角。
他不忍打碎。
“導演。”身後冷不防傳來一個低沉的男聲。
何復言被這突然的一聲嚇了一跳,慌忙放開了手,轉過身,看見飾演鄭警官的項澤煜已經爬上來了半個身子,目光似是投在他們剛纔手的位置,表情卻很淡定。
“你……上來了啊。”何復言咽口水,也不知在尷尬什麼,“給你搭把手?”
說完,他快步走到項澤煜面前,也伸出手去。
項澤煜擺擺手,右腿一個大跨,矯健地爬上了石面。走到離華辛三步遠的位置,踩了踩石面,又回頭看了眼機位,問何復言:“這個站位合適嗎?”
“你們先別動,我下去看看。”說完,何復言健步如飛地踩着小石頭跳回了地面。
待何復言跳下去,項澤煜才悠悠轉頭看向華辛,眼神有些意味深長。
“導演人不錯。”他語調平靜、不緊不慢。
“嗯……”華辛不自然地蜷起了手指,躲閃開目光。
“學長,他倆的位置是不是有點太近了。”孔皓燃同學經過這段時間的磨鍊,也儼然有了一副小導演的樣子,“按照劇本,鄭警官在海邊找到莊孟,試圖說服他,帶他去精神病院。莊孟不爲所動,帶着鬼面跳下了海。他們站這麼近,鄭警官一把就能把他拽回來,都不用打嘴炮了。”
“的確。”何復言看向了礁石上的兩人,思索着,“我記得上次來踩點的時候距離正合適,難道漲潮了?”
“有可能啊……”孔皓燃也回憶說,“上次我倆站了差不多五步遠,離礁石邊沿還有幾步距離呢,你看他倆現在才三步距離吧,身後已經沒多大空間了。”
何復言托腮思考。
“但這附近也沒有比這更大的礁石了……要不,讓鄭警官下來?”孔皓燃問。
“會穿幫。”何復言說,“鄭警官必須跟他在同一水平線,不能一上一下地站位。”
“乾脆把場景設定改成矮礁石呢?”
“這樣一來鄭警官當場就可以跳下海把莊孟救下來,和後面的劇情矛盾了。”何復言分析,“這場必須是他們的最後一面,鄭警官沒能救下主角,成爲他永遠的遺憾。這樣才能爲他5年後專注於精神病犯罪領域提供動機。”
“那……”馮同學開動腦筋。
“這兒的仰角機位能再調整一下嗎?拉開空間差。”何復言叫來了攝影同學商量,“然後遠景和近景,稍微往上移一些,不要直接拍到近處石頭與海水的高低差。可以實現嗎?”
攝影同學對着取景框看了看,說:“可能不太夠,他倆能再各退一步嗎?”
“再退就有點危險了吧?”孔皓燃擔憂地說。
“能有什麼危險?我煞費苦心選了這麼個地方,已經把風險值降到最低了。”孫天從礁石背側走了出來,後面跟着一身溼漉漉的場務小周,抱着一個藍色的氣墊牀。
孫天振振有詞:“我上次專門看過,這一片就數這塊最大最平整,就算漲潮了,石面也是最寬的。你們導演最開始還想去那塊十來米的高礁石上拍呢,被我給勸下來了。”
“啊?”孔皓燃一臉問號,“學長什麼時候……”
“再說,我還給你們採購了氣墊牀。”孫天無視了孔皓燃,“下面的海水頂多一米深,小周剛剛下去試過,連腰都不到,華辛好歹一米七幾,就算真的掉下去了,還能出事兒?”
“我不同意。”何復言語氣堅定,“演員的安全第一。”
“哈?小周都跳下去試了還不安全?”孫天也有些氣惱,“那大導演,你說說,怎麼解決你剛剛說的‘劇情矛盾’問題呢?”
何復言沉默不語。
“想不出來?那不就得了。”孫天吩咐,“小周,去把氣墊牀擺到我們主演下頭的海面上,讓大導演放心。”
“不行。”何復言皺起眉頭拽住小周,提高了音量。
“你……”孫天也快要壓不住火了。
“我退吧。”這時,礁石上方傳來一個低沉的男聲,“華辛不動,我退。”
幾個人同時尋找聲音傳來的方向,看見項澤煜向後邁了兩步,退到了距離石臺邊緣兩步遠的地方。
“你這邊空間夠嗎?”何復言在下方問。
“夠。”項澤煜回答,“這邊是陸地,安全。”
何復言用眼神詢問攝影同學,攝影同學看了看取景框,調整了一會兒鏡頭,比了個OK的手勢。
項澤煜擡了擡下巴表示知道。
“那……”小周不知所措,“這氣墊牀還放嗎……”
“放!”何復言和孫天難得地異口同聲。
第一遍要拍全景整場戲,爲避免穿幫,周圍的設備需要先撤走,人員也退到了鏡頭拍攝範圍以外。他們在拍攝場景旁搭了兩個帳篷,供人員休息和觀看監視器用。
“皓燃,你待會兒盯着點監視器,確保後面的氣墊牀不會入鏡。”何復言囑託孔皓燃。
“好……”孔皓燃點頭,“等等,學長你不盯?你這是要鍛鍊我嗎?”
“我跟攝影去盯機位。”說完,跟着攝影同學走出了帳篷。
孔皓燃疑惑地左右看了看。
“大概還是不放心吧。”趙夢晗拿起打板器,拍了拍孔皓燃的肩膀,“小馮同學,這個光榮而艱鉅的任務就交給你了,我要去追隨學長了。”
說完,一溜煙跑出了帳篷。
項澤煜雙手插兜,用腳底踩着石面摩擦了幾下,試圖把石面上的潮氣磨去一些。華辛則坐在距離邊緣幾步遠的地方,面朝大海,雙手抱膝。
“我說……”項澤煜看着華辛有點失神的樣子,正想說點什麼,側頭髮現何復言從帳篷裏走了出來,面色專注地望向了他們的方向。
準確來說是華辛的方向。
項澤煜眼神在兩人間遊移一回合,閉上嘴,掐斷了話頭。
黑衣的男子坐在石臺上,撿了一顆小石頭扔進大海。身後傳來一陣腳步聲,由急到緩,隨後停住。
“鄭警官跋山涉水來抓我,真是不容易。”他側過頭看着來人。
“莊聲,”鄭警官露出不可置信的神情,“真的是你?”
“你都查出來了,何必裝模作樣呢?”黑衣男子譏笑一聲,站起來轉過身。
鄭警官警戒地站在原地,手悄悄地摸上插在腰間的槍。
“哦,對了。”男子想起了什麼,“你可能不知道,我是莊聲,但也不是。”
“我知道。”鄭警官沉下臉來,“你是莊孟。”
莊孟微微眯起了眼睛。
“我去了你的家鄉,查過你的病例和資料,雖然你藏得很深。”鄭警官道,“小時候遭遇家暴,母親被家暴致死,報警後不了了之。10歲疑似精神疾病,13歲確診人格分裂,查明主人格莊聲和副人格莊孟的存在。成年後病例全部被銷燬,檔案也不知所蹤。”
“哦?很有本事嘛。”莊孟饒有趣味地一挑眉,“所以呢?”
“莊聲。”鄭警官還是用了熟悉的稱呼,“跟我回去,你需要治療。”
“跟你回去?哈哈哈……”莊孟彷彿聽到一個天大的笑話,“把我抓去判刑?你們警察都這麼虛僞的嗎?”
“你小時候的事我很遺憾。這個案子我已經申請追查了,爭取還你一個公……”
“哈哈哈哈哈哈哈……”莊孟打斷他,又肆意地笑了起來,夾雜着海浪聲再次闖入衆人的耳膜。
何復言緊緊地攥住了拳頭,孔皓燃緊張地吞了口唾沫,趙夢晗狠命地摩擦着起了一層雞皮疙瘩的胳膊。
“鄭警官,”莊孟笑了很久才停下,“這個公道是莊聲的,不是我的,你不用還我。而且……”
莊孟語間帶着釋然:“不勞你費心,就在兩個小時前,我們已經親自了結了。”
鄭警官震驚地看向了他。
“對了,莊聲他……”莊孟不爲所動,他將手伸進了外套內側,似乎想拿出什麼東西。
就在這時,警察的直覺讓鄭警官條件反射地掏出了手/槍,槍口對準了莊孟,向他逼近一步。
莊孟的動作停住了,他退後一步擡起頭,有些諷刺地看着鄭警官,良久,緩緩從懷裏拿出一個畫着抽象符號的鬼面,上面掛了一張白色的紙條,在風中飄動着。
鄭警官舉槍的動作晃了一下。
“莊聲讓我轉告你……”鏡頭裏的莊孟把面具斜斜地戴在了頭上,雙腿不自覺地向後退了幾步,語速很慢,嘴角帶笑,眼睛裏卻沒有任何笑意。
他雙脣輕啓,說出了最後一句話。
“謝謝你買他的花。”
說罷,他身體後傾,跌入了海里。
鄭警官條件反射地一步大跨衝向他的方向,猛地伸手卻只抓住了一手的石子。
一身黑衣的男子在他的眼前墜入了海中,他趴在懸崖邊上,面露驚訝,脫口而出——
“華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