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復言幫華辛把泳鏡摘了下來,將他拉到岸邊。
“你剛剛沉進水裏就不動了。”
何復言也沒什麼頭緒,想起華辛上午說的話,大膽猜想:“是……夢見什麼了?”
“是……不是。”華辛的回答毫無邏輯,“不是剛纔夢見的。”
“那是什麼時候夢見的?”
“不知道……”
“華辛,你告訴我。”何復言扶着華辛的肩膀,嚴肅地說,“你進入到水下的時候,到底是什麼樣的感覺?”
“我……”華辛也蹙眉思考,“我可以感覺到你的手,只是……”
“只是?”
華辛的手指用力地摳着岸邊的地面:“……害怕。”
“害怕什麼?”
“怕……”華辛緊皺着眉頭,混亂地說,“……黑,沒有聲音,被掐着……掉下去。”
“黑暗、窒息、沉沒……”何復言提取着這幾個字的含義,隱隱找到一些蛛絲馬跡:“你……是不是溺過水?”
華辛忽然擡起頭,咀嚼着剛纔何復言的話,自己也捉摸不清:“我……溺過水嗎?”
“溺過水的人會對水產生本能的恐懼。你的阿婆不讓你下水,也是出於這個原因?”
華辛有些焦躁地晃了晃腦袋,答不上來。
“沒事。”何復言拉着華辛的手來到泳池的扶手邊,“先上去吧。”
“橙汁可以嗎?”何復言把一瓶飲料遞給坐在休息椅上的華辛。
“謝謝。”華辛接過果汁,擰開瓶蓋喝了一口,很甜。
“休息一會兒就走吧。”何復言也灌了一口礦泉水,“去你家附近找個飯館簡單喫一點,喫完早點回家。這邊餐廳人太多了。”
華辛垂下頭,把橙汁緊緊地握在手裏。
好一會兒,他才悠悠地開口:“你要改劇本嗎?”
“嗯。今天連夜改,明天開劇本會議,做拍攝準備,爭取後天復拍。”
華辛抿了抿脣。通宵改劇本,一天時間準備道具、聯繫場地,幾乎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務,何復言的語氣卻平靜地像是在談論天氣。
“如果我真的溺過水,”華辛看着前方灑滿水跡的地面,“是不是就永遠沒辦法學會游泳了?”
“當然不是。”何復言果斷地回答,“游泳是一項技能,誰都可以學習,溺過水不代表失去學習這項技能的能力。”
“但是,”何復接着說,“如果心理上對水的懼怕無法克服,不要說學會游泳,你甚至都無法在淺水區摔倒的時候自救。”
“那……”華辛擡起眼睫看向何復言,“要怎麼克服呢?”
何復言低下頭去,他不願再勉強華辛,卻在看見華辛似是請求一般的眼神時,不由得心軟。
“首先,你要明白水並不可怕。”何復言看着他認真地說,“它不代表黑暗、也不代表窒息,更不代表……你以前可能有過的不好經歷。你要試着把它們區別開,或者與好的事情聯繫在一起。”
“好的事情……”華辛漆黑的眼珠慢慢地低垂下來,一動不動像是在思考什麼。
突然,他擡起一隻手,涼涼的手掌覆到何復言腰間裸露的皮膚上。
何復言被這一舉動嚇了一跳,強裝鎮定地問:“怎麼了?”
“是暖的。”華辛感受着掌心的溫度,“水也是暖的。”
“嗯……是暖的。”何復言還處在呆滯中,機械地附和,“所以呢?”
“溫暖的東西……不那麼害怕。”華辛的手不自知地摸到了何復言炙熱的腹肌,“……讓我再試試吧。”
“我們今天的目標不是讓你立刻學會游泳。”何復言領着華辛再次下到了1.2米的淺水區,“你只要做到在淺水區跌倒後保持意識,自己站起來,就是成功了。”
“嗯。”華辛順從地點點頭。
“在水下的時候,確實是不能吸氣的,但那不代表窒息,你可以控制水,像這樣。”何復言沉入水中,憋了半分鐘的氣之後,在水下有節奏地吐出一連串的泡泡。
“我記得有本書裏這樣形容,”何復言起身,拭去臉頰邊的水跡,“‘水是活物’,當你企圖反抗,你便是它的獵物,當你與之友好,它就會安靜順從。‘不要反抗水,而是接受它’,懂嗎?”*
何復言偶爾會把寫劇本的語調帶到日常對話當中,給人一種身在現實,靈魂卻飄到詩歌裏的感覺。
“先試試吐氣,放鬆,抓着我。”何復言伸出一隻手,“在水裏把眼睛睜開。”
華辛重新戴上了游泳眼鏡,搭上何復言的手,吸了一大口氣,把身體放輕,慢慢地沒入了水裏。
溫和的池水撫過了他的臉頰和皮膚,熟悉的感覺漸漸襲來,卻又帶着微妙的不同。
肺部填進了滿滿的空氣,不再是被壓迫的感覺。池水漫過了耳朵與頭髮,聽覺變得朦朧的時候,他回想剛纔閃現過的詩歌,緩緩地、生澀地吐了小小的一口氣。
空氣從口中跑出,連串的泡泡輕柔地拂過鼻子和眉葉,他輕輕地睜開眼,看見白色的泡沫爭先恐後地向水面浮去,水下的景象在眼前展開。
華辛從不知道水下是這樣的世界,流光溢彩,宛若幻境。
藍色的水面歪歪扭扭地晃動,看上去軟軟的,像是化成果凍的天空。光線透過水麪折射進來,在池底交織成一圈一圈不規則的花紋。穿着漂亮泳衣的女孩潛在池底穿梭,裙襬飄動,猶如人間的美人魚。大人抱着小孩在池裏遲緩地走路,彷彿電影的慢動作。
而身旁,拉着自己手的那個人向前走了兩步,徐徐轉過身來。
“噗”地一聲,眼前的池水泛出了白色的水花,一張英俊帥氣的臉在眼前顯現。
何復言潛到與華辛平行的位置,牽着他的手慢慢地靠近,半透明的鏡片透出明媚的眼眸。
他在半步遠的位置停下,捏了捏華辛的手指,吐出一串泡泡,向華辛示意。華辛也使出力氣吐了兩個泡泡迴應。
何復言咧嘴一笑,豎起另一隻手的大拇指,比了個“贊”的手勢,在華辛眼前晃了晃。華辛心中似是被什麼東西充盈,連他自己都沒察覺,嘴角竟不自覺地微微上翹。
許是太得意忘形讓池水找到了可趁之機,華辛不小心嗆了一口水。在他自己還沒反應過來的時候,何復言迅速地托起他的腋下,把他撈出了水面,泳帽不小心脫落了下去。
迴歸水上世界的華辛靠在何復言的肩膀又咳了一會兒,何復言則一直用手撫摸他的脊背,幫助他緩過氣來。
和上次一樣,華辛花了一些時間才平復了下來,和上次不一樣,華辛的眼裏一直保持着清明。
“明……咳……明天,可以……”華辛從何復言的肩膀上擡起頭,一邊調整呼吸,一邊迫不及待地說,“我可以、拍了。”
“嗯。”何復言幫華辛撥開他臉上溼亂的頭髮,“你做到了。”
語氣裏是前所未有的溫柔與難以自抑的愛意。
“這個……你喫嗎?”華辛把一套蛋撻擱在了餐桌上,嘴裏還塞了一個,有些不好意思地問何復言。
何復言哭笑不得:“你想喫就拿。”
“噢。”華辛說完,又跑回取食區。
爲了犒勞和慶祝,何復言心一橫,晚餐請華辛吃了這家並不便宜的南越菜自助。
今天中飯華辛只點了一份叉燒,差點連米飯都不要,何復言本是抱着虧本的覺悟來的,結果華辛竟然出乎意料,蝦餃、流沙包、蛋撻什麼的小喫甜品每樣拿了個遍,默不作聲地跑了一趟又一趟,像個害羞又興奮的小孩。
“這盤……給你。”華辛又端來一盤豉油皇鳳爪推到何復言面前,“都喫掉吧……我不要這個。”
何復言抓起這盤特地爲他拿的鳳爪,卻捨不得下嘴,腦中不由自主地回放今天發生的一切。
泳池裏那抹難以察覺的笑意,伴着咳嗽與欣喜的話語,讓他直至現在心臟都止不住地怦怦直跳。
讓他心動的這個人內向膽怯,或許還有不堪回首的過去,卻願意爲了他人邁出勇敢的一步,有着孩子一般的純粹與無畏。
要不是那一刻他的眼神過於率真,何復言差一點就要緊緊擁住眼前的人,跟他剖白自己滿溢而出的心意了。
何復言心猿意馬地啃了一口鳳爪,只覺清香、甜蜜、芬芳四溢,味覺早就出走九霄雲天外。看着華辛在食物區來回穿梭的樣子,管它五十還是五百,他只覺得這頓飯值得不能再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