飄天文學 > 齣戲 >第36章 第36章 靈感
    何復言踩着自行車一陣猛衝。

    他的腦海裏像播放一場電影,從兩年前的那個郊區片場開始,快進、暫停、重播。他迫不及待地想要見到華辛,又害怕自己沒有做好準備,於是一路盲目地騎行,不知道走的哪個方向,途經了多少個村子。

    當他以爲快要騎出竹涼鎮的時候,車駛進了一片交錯的小路,路旁房屋破舊,人跡罕至。

    何復言單手搭着自行車把,翻出手機看地圖,才發現整個竹涼鎮依山傍水,面積其實很大,村莊都坐落在環吉祥山一帶,下吉村在竹涼新村的西側。

    而他,從竹涼新村向東出發,已經繞着吉祥山反向騎了一圈,來到了下吉村。

    小路前方突然衝出一個瘦小的婦女,大嚷大叫的,根本沒注意到自行車的駛來。

    何復言急捏剎車,雙腳踩地輔助,堪堪在婦女身前停下來。

    他捏一把冷汗,婦女卻毫不在乎,繼續對着路旁房屋裏的人罵罵咧咧。

    “說話要憑良心的。爸爸病重的時候,都是我們家一把屎一把尿照顧的!”

    “你什麼意思,我們家沒照顧嗎?”從房裏走出另一個胖胖的婦女,說話陰陽怪氣,“爸爸的遺言都說了,房子是給你大哥的,大家都聽到的是不是啊。”

    聽上去像是財產糾紛,何復言本不是個愛湊熱鬧的人,卻忍不住停住。

    “我沒聽到!爸爸生前是最喜歡我的,怎麼可能把房子分給一個神經病?!”

    “妹妹,你這麼說話可就不對了,你都嫁到縣城了,已經不是我們黃家的人,還想着分我們家的家產嗎?”

    “怎麼?我嫁出去就不是人了嗎?我哥是瘋子你都敢嫁,你纔是圖財產吧?!”瘦小婦女氣急敗壞,順手照着何復言的車把上狠狠拍了一下,遷怒道,“看什麼看啦?你全家眼睛瞎啦?!”

    何復言被殃及池魚,這才意識到,自己今天怎麼會如此八卦,他指望能從他們口中聽到什麼呢?

    他道了個歉,扶住車把手,默默轉了個彎,踩上踏板離開了是非之地,隱約聽見身後的婦女又陷入了罵戰。

    “財產歸兒子天經地義,不服氣殺了你大哥?反正啊,你們下吉村就愛出這種殺……”

    行車加速,耳畔呼嘯,後面的句子淹沒於風中。

    回到住處,已是晚餐時間,其他房間的住客正圍在餐桌前喫飯。何復言瞧了一眼,徑直去了二樓。

    二樓房門緊閉,他把鑰匙插入鎖孔輕輕轉動,推開木質的舊門。

    房間裏沒有什麼動靜,仔細聆聽,能察覺輕微的呼吸聲。何復言視線掃過牀鋪,發現華辛躺在上面睡着了。

    簡易的摺疊桌上,放着一碗未動過的飯菜,旁邊有一張小紙條,上面用清秀的字體寫着幾行字。

    何復言細細品味,頗爲有趣。

    最中央是用較大的字體寫着兩個字:晚餐

    下方像是註解似的,補了一行小字:我喫過了

    然後又像是找不到地兒似的,在一個角落裏寫了“你的”,用語文改病句的增補號圈起來,一條線連在了“晚餐”的前面。

    “你的晚餐,我喫過了。”

    好像還是有歧義啊。

    何復言看着這幾行字笑了。

    他突發奇想,把紙條和飯碗擺了個造型,拿起相機正準備拍照,突然想起單反拍照有聲音,又放下相機,換了手機。

    像個曬美食的小女生,各個角度來了好幾張,才坐回桌前,抓起飯碗上的筷子。

    碗筷碰撞,發出清脆的響聲。

    何復言停下動作,看了眼華辛。

    他雙眸輕闔,眉頭舒展,與早晨被夢魘住時截然不同。

    夕陽照進窗,餘暉灑在大男孩的臉上,白皙的皮膚多了一些紅潤。

    何復言放下筷子,拉上了華辛這半邊的窗簾,走近了牀鋪。

    華辛睡得很安靜。

    他穿着素白的上衣和淺藍色牛仔褲,沒有換睡衣,側臥在牀鋪上,半張臉埋進了枕頭裏。雙手彎曲到臉龐,微微握着拳,攥着什麼東西。

    何復言悄悄地蹲下身,發現華辛的手心裏是那個發黃的平安符。

    如海風拂面,何復言看入了神,不禁擡起手,也不知是想觸碰他的臉頰,捋捋他交錯的髮絲,還是想握緊那雙手。

    就在這時,毫無預兆地,華辛睜開了眼睛。

    四目相對,何復言內心像撞了一口鐘,手停在半路,放也不是,收也不是。

    華辛眨了眨眼,出神兩秒,眼神順着何復言的手看向自己的手,好像明白過來什麼。

    他坐起了身,張開手心,伸到了何復言的面前。

    何復言也疑惑了幾秒,才反應過來。

    “不是。”何復言把華辛的手推回,“我不是來要東西的。”

    華辛看了看手心,遲疑道:“這是你……”

    何復言起身繞回自己的牀位,從大揹包裏摸出一本筆記本電腦,把相機裏沿途拍的照片導了進去,然後又打開了一個文檔,噼裏啪啦開始敲字。

    華辛看着他這一系列動作,面上疑惑不減。

    “你在……做什麼?”

    “寫稿子。”何復言一邊敲字一邊說,“畢業設計。”

    “哦。”

    華辛從牀鋪上起來,理了理睡皺的衣服。手上的平安符不知如何處理,只好繼續攥着。

    他來到摺疊桌前,看見碗裏的飯菜一口沒動,擡頭想提醒何復言一聲,卻發現何復言正好也在看他。

    “華辛。”

    突然被叫到名字,華辛心跳忽地加速,攥緊了手中的物件。

    “我想好了,畢業設計的題材。”

    “哦……”華辛不知所以,想了半天,才幹巴巴地接道:“找到……靈感了?”

    “嗯。”何復言走了過來,視線落在了他的手上。

    “我要拍這個符的故事。”

    “這個符本來的主人是我初中同校的同學。”何復言有條不紊地述說着,“我跟她不熟,有一次偶然撞見她被人欺負,順手幫了一把。”

    “後來我沒再見過她,不知道她過得怎麼樣。”

    “直到,她把這個符給了我。”

    初三的某一天,少年的何復言翹課,在學校的天台散心,無意間看到一羣女生圍着一個女孩兒謾罵毆打。

    領頭的那個,何復言一眼認出,便立刻上前,爭論阻止了一番。

    欺負人的一幫女生走了,被救的女孩兒被潑了髒水,全身溼透,不停地哭。何復言本就煩躁,只想快點擺脫這樁事兒,遞給她紙巾就離開了。

    之後很長一段時間,何復言都沒把這件事放在心上。

    直到有一天,女孩當面找到何復言,約他第二天在天台見面。

    何復言覺得莫名其妙,正值那時與父母鬧矛盾,吵了一架,把這事兒給忘了。

    過了幾天,學校出了一件大新聞,學生意外墜樓身亡。

    “她死了。”何復言沉沉地說,“自殺。”

    華辛的瞳孔微微放大,條件反射般地繃緊了身體。

    “出那件事之後,我又去了一次天台,發現了一張字條,上面寫着,‘謝謝你’。”何復言深吸一口氣,“字條的旁邊,放了這個平安符。”

    “那之後我查了這件事,才知道她一直被校園霸凌,其中一部分也跟我有關。”

    女孩跟隨父親的重組家庭,轉學而來,性格內向,一來便遭受欺凌。父親重男輕女,她在家裏過得壓抑,在學校也苦不堪言。

    因何復言的舉手之勞,對此暗生情愫,卻因此被學校的大姐大組織同學加倍欺凌她。女孩不堪重負,抱着最後的希望在天台等到天黑,終於心灰意冷,把她的“平安”留在了天台上,自己跳了下去。

    “我沒想到她要跳樓,我不明白,人爲什麼會想殺掉自己。”何復言平靜的聲線透着一絲陰鬱,“但我第一次感到後悔。”

    年少的何復言終於意識到,世界不是這麼隨心所欲。他反叛、追求自我、和世界對抗,而這世上卻也有人順從、沒有自我、被世界對抗。

    那一天他撿回了那張“謝謝你”和那塊“平安”,把這件事刻在了心裏,少年人張狂的內心生出了一點點叫做惻隱的東西。

    “後來我跟領頭的那個女生鬧翻了。當然,都是後話了。”

    何復言收完故事的尾,苦笑了一下,從回憶裏抽離。

    華辛坐在牀旁的牀鋪上,從頭至尾靜靜地聽着,手中始終握着那枚平安符。

    何復言走回到華辛的牀鋪前,蹲了下去,再次伸手:“我想以它爲原型,講述一個關於校園霸凌和弱勢羣體的故事。”

    他捻着平安符的紫繩,把它從華辛手裏抽了出來。

    華辛目光跟隨着符,落到何復言的身上。

    “聽說那個同學母親的孃家在南方,我沒想到,竟然可能是這裏。”何復言雙眼與華辛平視,“這個靈感,是被你喚起的。平安符對你也有特別的意義,所以……”

    他眼神真摯,透着暖人的溫度,華辛總覺得,以前從這雙眼裏看到過。

    “我想,讓你來當主演。”

    手腕被輕輕握住,何復言把平安符再度放回華辛掌心。

    “華辛。”他叫他,語氣還是那般溫柔和緩,“可以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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