聖安妮修道院一共有兩部電話。

    一部在艾爾瑪院長的休憩室,另一部在格爾丁小姐的檔案室。

    夜已經很深了,高山上的修道院寂靜無聲,赫斯塔躲在懸空的走廊地板與山石之間,她緊緊用手捂住了自己的嘴巴,竭力不讓自己發出一點聲音。

    她哭得太厲害,以至於眼睛這會兒已經有些生疼,她聽見惡魔緩緩地從她頭頂經過,又漸漸消失在轉角盡頭。

    這裏離孩子們休息的起居室大約有15分鐘的路程,離格爾丁小姐的檔案室有10分鐘,要命的是這兩個地方的方向是相反的。

    在通知其他人和報警之間,只能選擇一樣。

    赫斯塔沒有猶豫太久——修道院裏大部分孩子滿14歲以後就會離開這裏去社會上謀職,所以這裏並沒有太多可以冷靜主持大局的人。現在跑過去叫醒大家,慌亂之下的結局也許更糟糕。

    那麼就只有一個選擇——報警,通知螯合物獵人。

    她和伯衡從前經常出入格爾丁小姐的檔案室,伯衡今年14,是修道院裏最大的孩子,每當有新人進入修道院,格爾丁修女總是讓他來整理和記錄新人的材料,後來赫斯塔也被選中進入檔案室,她和伯衡因此熟絡。

    在這些年的生活中,赫斯塔知道有至少三條路通向格爾丁小姐的檔案室——最快的一條也許不用10分鐘,7分鐘足矣。

    不。

    不……等等。

    這些事情,艾爾瑪院長也知道。

    她是否現在就在格爾丁小姐的檔案室裏等候?

    一陣惡寒從赫斯塔的胃部升起,她的眼淚無聲地涌出眼眶,在這個安靜的夜晚,赫斯塔緩緩爬出陰影,深藍色的月光灑在她的身上,她佝僂着背,顫抖着回到地面上。

    方纔那些恐怖的畫面不受控制地在她眼中閃現,幾乎令她的精神抵達了崩潰的邊緣。她能夠感覺到自己身體的每一寸皮膚都在尖叫——然而她每一步仍在往回走,往她剛剛逃出來的院長休憩室飛奔。

    恐懼像海嘯一樣涌來,在巨大的壓力之下,任何一種威脅都能輕易將她的勇氣擊個粉碎,她像是在一條鋼絲繩索上狂奔,不能回頭,更不能停歇,好像只要跑得足夠快,恐懼就追不上她。

    休憩室的門虛掩着,此刻的時間是如此珍貴,根本容不得絲毫的猶豫,赫斯塔硬着頭皮閃身入內。

    如果惡魔就在門後等着,那就步格爾丁修女的後塵吧——如果格爾丁小姐就在天上等候,那死亡也不是什麼值得畏懼的事情……

    推開的門發出輕微的吱呀聲。

    門後是令人安心的寂靜。

    院長牀頭的蠟燭還在安靜的燃燒,地面上是血淋淋的格爾丁小姐和芙拉桑。赫斯塔突然覺得手腳都衝入了一股熱血,她充滿愧疚地望了格爾丁小姐一眼,而後迅速跑向了辦公桌旁的立櫃,取下了老式電話的聽筒。

    不需要加撥任何區號,只需要直接按下1和7——但赫斯塔的手一直在不可抑制地顫抖,她反覆失誤,又反覆按下電話重撥。

    等到成功的那一刻,她突然聽見一聲“砰——”的重響。

    “你竟然敢回來,簡……你膽子真大……”

    休憩室的門被重重推開,手持利刃的螯合物獰笑着站在那裏。

    赫斯塔的身體瞬間僵硬。

    「嘟——」

    聽筒裏傳來一陣夾帶着雜音的信號聲。

    無數畫面從赫斯塔心中掠過——那些都是她在聖安妮修道院的這四年中,美好而珍貴的回憶。

    「嘟——」

    她在格爾丁修女和艾爾瑪院長的照拂下長大,兩位修女像母親一樣陪伴着她,指引着她。

    雖然她們的脾氣迥異,但在一件事上,她們是相同的:

    在危險驟然降臨時,她們會將孩子們的性命,放在遠遠高於自己的位置上。

    「嘟——」

    赫斯塔緩緩將聽筒放在了一旁的辦公桌上。

    在這樣的時刻,她忽然覺得自己的呼吸變得平順了。

    ……剛纔是格爾丁修女,那麼現在,輪到她了。

    「&%?#@……您好,這裏是AHgAs求助中心,請問有什麼可以幫您?」

    螯合物目光驟然凌厲,它以一種前所未有的速度撲向那臺老式電話,赫斯塔竟跟上了這節奏,朝着螯合物的方向衝撞過去,在衝擊中,黑色的膠圈線驟然拉長,聽筒從桌面被掃落,像一隻小小的鐘擺在空中搖晃。

    “第三區譚伊市聖安妮修道院發現螯合物——

    “病變者是院長謝瓦利爾·艾爾瑪——”

    話音未落,她感到一種陌生的疼痛,那把曾經刺進格爾丁修女身體的匕首,也直接刺進了她的心臟。

    螯合物嘴角咧開,無聲地展開一個勝利的微笑,它推開赫斯塔的身體,伸手去夠垂落在空中的電話聽筒,然而——赫斯塔並沒有倒下。

    她胸口插着匕首,散亂的頭髮擋住了臉,可力量卻比剛纔還要強勁。赫斯塔兩手死死鉗制住螯合物的雙臂,一時間竟讓對方動彈不得。

    “第三區譚伊市……聖安妮修道院……發現……螯合物……

    “這裏還有……二十多個……孩子……

    “請你們……快……”

    ……

    ……

    似乎是在一場漫長的夢境中,赫斯塔感覺到了痛苦。

    先是劇烈的疼痛,再是安寧。

    她感到一陣灼熱的熱浪,好像有沸騰的烈焰在她身旁燃燒,在烈焰之中,她看見一張年輕的,微笑的臉。

    周圍的環境時而嘈雜,時而安靜,赫斯塔偶爾聽見有低聲的談話,只是那聲音像是從水底傳來,模糊而朦朧。

    她從一個夢跳躍到另一個夢,試圖去尋找最初看見的那個人,然而在無限的黑暗裏,她好像一片遊魂,始終尋不得,也停不下。

    夢裏,她一頭扎進一個陽光明媚的午後,這裏不是短鳴巷,而是聖安妮修道院。

    她又一次站在了艾爾瑪院長休憩室的門前。

    低下頭,她見自己赤腳穿着白色布裙,手裏還捧着一疊報紙。

    一時間,一種熟悉的溫情涌上心頭,赫斯塔什麼都忘了,踮起腳輕輕叩門。

    艾爾瑪院長的聲音從門後傳來,“誰呀?”

    “院長午好,”她聲音稚嫩,“格爾丁小姐讓我送一份報紙來。”

    門後傳來幾聲抽屜開關的聲音,“請進。”

    赫斯塔推開了門。

    艾爾瑪院長的休憩室裏,永遠有一股淡淡的松木香味,這和從前她在短鳴巷裏總是聞到的腐臭截然不同——這股松木香味來自休憩室北面的一整牆的書櫃,爲了防蟲,艾爾瑪院長掛了很多香木在書櫃邊上。

    赫斯塔雙手將報紙遞過去,艾爾瑪院長也雙手接過。

    女孩掃了一眼院長的桌子,上頭放着一本摘抄本和開着蓋子的鋼筆,卻沒有任何攤開的書冊,赫斯塔突然明白過來,她回頭看了一眼空蕩蕩的門口,笑着繞回了老院長的身邊。

    “您是不是又在看不能讓格爾丁小姐發現的書呢?”

    艾爾瑪院長笑了一聲,算是默認了。

    赫斯塔走到老人身邊,“我也可以看看嗎?”

    “沒有辦法,既然被你撞見了……”

    老人輕嘆着拉開身旁最近的櫃子,她將先前藏在抽屜裏的書取出來,輕輕地放在了桌子上,而後又將赫斯塔抱起,讓女孩坐在自己的懷中。

    “認得上面的字嗎?”艾爾瑪問道。

    “來自荒野……”赫斯塔艱難地拼讀着,“一位……人類學家的手札……?”


章節報錯(免登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