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喲,眼睛上的繃帶拆啦?”那個熟悉的女聲從走廊盡頭傳來,赫斯塔側目,看見一個個子很高的年輕女人。

    這是赫斯塔在拆下眼部的繃帶以後,第一次見到千葉真崎。

    她穿着男式的卡其色揹帶褲,上衣是一件簡單的灰白棉襯衫,鼻樑上架着一副無框眼鏡,鏡片是淺黃色的五邊形,其後的灰色眼眸看起來氣勢十分鋒利。

    千葉一頭黑髮,扎着高高的短馬尾。手臂上搭着一件鼠灰色大衣,腳下蹬着一雙黑色長靴,

    這是二十歲的千葉真崎。

    赫斯塔站起身,“千葉小姐?”

    “第一次‘見面’,請多指教。”千葉向着赫斯塔伸出了手,赫斯塔輕輕握了一下,她感到千葉的手,質地非常特別。

    “走吧,我帶你去修道院看看。”千葉晃了晃手裏的車鑰匙,“剛好我今天提了輛新車。”

    ……

    千葉的新車是一輛酒紅色的老式折背車,車內的控制檯已經被她改裝過,她熱愛黃銅撥杆的設計,車窗、空調和電臺的操作檯都被她換成了撥杆。

    車內一股菸草味,在車窗與控制檯之間的空隙裏,赫斯塔看見一包抽了一半的女士煙。

    “您抽菸?”

    “你介意嗎?”千葉啓動汽車,“我可以不當着你的面。”

    “無所謂。”

    一路上,兩人再沒有說話。直到臨近塞文山的地界,有一羣身穿白色防護服的人攔下了她們。

    這些人帶着第三區治安隊的胸章,在主道路上設置了路障,千葉出示了證件,這些人才放行。

    “已經封路了嗎?”赫斯塔問道。

    “是啊,第三區的宜居地內已經快十年沒有出現新的鰲合病病例了,上面很重視這件事,”千葉回答,“以後塞文山這片應該都會被劃定爲新的隔離區,如非必要,禁止出入。”

    赫斯塔望着車窗外的風景,它們從陌生漸漸變得熟悉,赫斯塔感到眼眶有些發熱,這輛車正帶着她奔向那個生活了三年多的地方——那裏正註定要陷入荒蕪。

    “到了。”

    車在靠近山頂的位置停了下來,千葉與赫斯塔一起下車。

    遠遠的,赫斯塔就看見了被燒成黑色的教堂石頂。

    兩人並排走着,千葉主動開口:“修道院裏二十多個孩子已經送到了公立保育院,會有人照顧他們的。”

    赫斯塔聽見了,但沒有應聲。

    她沿着石廊走道,穿過已經坍塌的教堂,向禁閉室的方向走去——那座二層的老房子已經通體漆黑,卻依然保持着基本的建築結構。

    再次回到禁閉室,這裏的木門早就燒成了灰燼。僅僅一個月的時間過去,牆縫中竟然已經長起了青草。

    赫斯塔跨過石頭門檻,她看見眼前擺着三四個奇形怪狀的鐵籠——它們的一道道鋼筋已經在大火中融化。

    赫斯塔無聲地走到當初關着伯衡的那個鐵籠子前,她跪在地上,伸手探向鐵籠底下。

    在一片灰燼中,她摸到了那塊包裹着伯衡剪報本的石棉布,它的表面沾着這幾日的雨水,仍有些潮溼。

    一瞬間,赫斯塔的四肢有些僵硬——如果伯衡是自主逃走的,他沒理由不將這本本子帶走。

    “這是什——”千葉剛想開口問,就看見幾滴眼淚接連不斷地落在了石棉布上,赫斯塔依舊背對着她,沒有轉身。

    女孩打開石棉布,裏面的剪報本還保持着當初的形狀,然而整本本子都已經碳化,不論是伯衡當初悉心剪下的十四區新聞,還是他留在裏面的字跡,都已經不可辨認。

    千葉沒有再多問,“……我下去抽根菸。”

    “等等,千葉小姐,”赫斯塔回過頭來,她紅着眼眶,“您瞭解原因嗎?關於……這次的感染……”

    “具體的報告還沒有出來,要等下週。”千葉稍稍顰眉,“不過我有個猜測,你聽嗎?”

    “嗯。”

    “我們在塞文山的叢林裏檢測到了一些鰲合菌的孢子,雖然濃度很低,吸入也不會致病……但這至少說明,在艾爾瑪院長染病以前,這一片地區就已經有螯合物活動。你的這位院長,平時和野生動物接觸多嗎?”

    赫斯塔怔了片刻,她低下頭,過了很久才答道:“有時候會有一些受傷的動物……像是雛鳥之類,院長如果遇到了……會照顧它們。”

    “不會是鳥類,螯合病只會發生在哺乳動物身上。”千葉說道,“我猜是松鼠、老鼠之類的東西——這一帶還蠻多的呢。”

    赫斯塔望着千葉,“如果艾爾瑪院長感染了鰲合病,她自己是會有感覺的……對嗎?”

    “是的,是這樣沒錯。”

    “我不明白……”赫斯塔喃喃,“那她爲什麼……什麼都沒有說?”

    “哈,”千葉擡手撓了撓頭,“這不是三言兩語就能解釋清楚的……”

    這句話落在赫斯塔耳中,一時間竟讓她感到某種命運的重疊。

    她安靜了一會兒,“那千葉小姐願意和我詳細聊聊嗎?”

    “這個……當然。”千葉指了指門外,“不過,我們上車再聊吧,看起來好像又要下雨了。”

    “好。”

    從千葉那裏,赫斯塔第一次聽到了關於鰲合病的來龍去脈。

    這種可怕的傳染病源自一種生長在深海地區的真菌——多齒配位菌,它生長在陸地上的變種,就是螯合菌。

    深海的多齒配位菌狀如水母,平時蟄伏在200公尺以下的海域,只在繁殖期上浮至淺海水域活動。

    多齒配位菌的菌絲體一般不超過5毫米,體內99.3%都是水,它原本只是海底諸多真菌生物裏平平無奇的一種,然而在漆黑且高壓的海底世界,它與某些雙鞭毛生物開始了漫長的內共生,最終進化出一類寄生性的囊泡蟲。

    這些囊泡蟲無法離開多齒配位菌獨活,它的存亡與繁衍完全仰息與這些小小的、如同沙礫一般的真菌。

    通過囊泡蟲,這些深海真菌突然變得兇猛起來。漸漸地,多齒配位菌開始能夠操縱體型比它們龐大幾百幾千倍的哺乳動物——海中的哺乳動物一旦被感染,他們的身體就徹底淪爲多齒配位菌的繁殖場。在這期間,動物們會主動接近自己的的同類,並向他們釋放致病孢子。等到動物的內部已經被吞噬殆盡,它們的殘骸會像氣球一樣臌脹並爆炸,最後一次將多齒配位菌送向更遠的水域。

    在很長的一段時間裏,這僅僅是令一部分海洋科學家與動保組織們困擾的難題,直到4412年,在長尾洋的庫克羣島附近,出現了第一起人類漁民感染的案例。

    最初,患病者感到持續性的情緒低落,疏懶,不願做事並回避社交,同時出現了嚴重的失眠——這些都是抑鬱症的典型症狀。所以在就醫之後,這名患者很快拿到了抑鬱症的診斷並開始服藥,然而並沒有什麼效果。

    這種症狀持續了大約一個月,患者的情緒突然恢復了正常,不僅如此,他開始變得外向、活潑,然而,人們很快發現了異常——首先遇害的是他的妻子和孩子,患者用斧子劈開了親人們的腦殼,並將他們的屍體藏進了衣櫃。

    他像是被惡魔附體了一般,開始將魔爪伸向街鄰,並在試圖強行帶走鄰居孩子的時候被發現了惡行。

    敗露之後,患者被憤怒的居民捆綁抓獲,人們脫去他的手套,這才發現患病者肘關節以下的手臂變得像大腿一樣粗壯,並轉爲駭人的鮮紅色。同時,他的食指、中指、無名指與小拇指已經牢牢粘連在了一塊,只能通過拇指配合做一些簡單抓握的動作——這情景,正像龍蝦的鉗子。

    “螯合病”因此得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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