飄天文學 > 女宰輔 >暗棋 第92章 靈堂悲慼訴往事,鴛鴦纏魂赴黃泉
    村口一處矮土房,傳出斷續嗚咽聲。

    破舊木門上,半張紅底黑字的“福”紙倒貼着,白色紙燈籠掛在兩側,被風一陣陣吹起,燭火忽閃不停。

    已入亥時,院中卻擠滿了人。

    “看這天氣,明天怕是有雨。”老村長捏着長柄菸斗,仰頭看了看天,面露愁容。

    旁邊站着的漢子,雙手疊插進袖口,撇着嘴道:“這老天爺都替他冤吶。”

    “胡說八道撒子!”村長怒瞪一眼,菸斗磕了磕鞋底,未燃盡的菸葉子和菸灰悉數落到地上。他將菸斗塞到那漢子懷中,顫着步子湊了上來:“大人,怕這天氣不好,不然晚一天出殯?”

    縣官身着官服,朝靈堂裏的元哲看了一眼,隨後輕聲呵斥道:“糊塗!今天下午匆匆入殮,你當爲的什麼?上頭說了,早早出殯埋了,好送走這尊佛!”

    村長嘆了口氣,背過手走了回去,拿回菸斗,重新塞上菸葉。

    顧七站在靈堂前,仰頭望着夜空。往日清明的月亮,此時藏進厚厚烏雲裏,將那光掩得嚴實。

    周素萍和那四五歲的娃娃,披麻戴孝,守在棺材旁,手中拿着黃紙,往炭盆裏燒。晏楚榮蹲在一旁,腰間繫着白布,拿枝子小心挑着盆中黃紙,望着那紙燃盡飛灰,眼眶發紅。

    元哲站在一側,挺着身體,神情肅穆,眼窩深陷,直盯着周素萍母子。背後的手用力搓着圓玉,那青白相間的圓玉,此時蒙上血色,邊上青色的狻猊獸,已是通紅,火光照耀下,顯得尤爲瘮人。

    風吹得更狠了些,卷着塵土和細沙,打在人們臉上。

    “這天氣真他孃的邪性!”一男子站在院中,彎腰將口中沙土啐了出去,咒罵一句。

    村長旁邊的漢子捏了捏舌頭上的沙子,開口道:“村長,不如先讓大家散了吧,明個早點來就是了。”

    老村長抄起菸斗照着他的頭敲了一記,眯着眼望了望,嘆道:“罷了,今天先這樣吧。明個你喊上幾個婆娘,來這幫忙架火做飯,多多幫襯些!孤兒寡母的,哪顧得來呢。”

    “行嘞,您老放心吧!”漢子嘻嘻笑了起來,朝身後衆人揮了揮手:“回吧回吧,明個早點來!二柱子!小五兒!還有那個三狗子!明個讓你們的婆娘都過來,幫襯幫襯!”

    被喊到的幾個人紛紛響應,不消片刻,便散得一乾二淨。

    顧七望着空空院子,頓覺悲涼,吹起的風裹挾着嗚咽聲,越傳越遠...

    直到子時,風停了下來。縣官和老村長站在靈堂外,抹了把臉。老村長又抽起煙來,縣官嫌棄地揚了揚手,偷着打了個哈欠。

    周素萍哭幹了眼淚,懷中抱着昏昏欲睡的孩子,神情呆滯。

    從客棧出來時,晏楚榮喊了兩個紅袖樓的姑娘幫忙,兩個姑娘端着幾碗素面,走到縣官和老村長跟前,老村長抽着煙擺了擺手,縣官擡手嚥了咽口水,隨後皺着眉頭揮了揮手。姑娘又端着素面進到靈堂,元哲緊蹙着眉,輕搖了搖頭。

    “把這個喝了。”晏楚榮端着湯藥,走到顧七跟前。

    顧七瞥了眼黑乎乎的湯藥,眼中透着無盡惆悵:“不想喝。”

    晏楚榮見她這般,知曉是心思太沉的緣故。他左右掃了兩眼,聲音放得極低:“小七,生老病死,不是我們能做得了主的。”

    “可終究是我害死了他。”顧七垂下頭,淚珠滾在眼眶,啪嗒掉了下來。

    “我並不知曉,你們出去的時候發生了什麼。”晏楚榮沉了口氣,柔聲寬慰:“但以你的性子,定不會傷害無辜百姓。眼下既生了誤會,當振作起來,想着怎麼彌補纔是,躲在這哭,又能解決得了什麼問題呢?”

    “你說得對。”顧七仰起頭,擡手擦了擦眼淚,端起藥碗一飲而盡。隨後徑直走入靈堂,跪在草蒲團上朝着棺材磕了四個頭。隨後起身端起一碗素面,跪坐到周素萍跟前:“素萍姐,對不起。此事我難辭其咎,無地自容,不敢祈盼您的原諒,只盼您能保重身體,照顧好自己和孩子纔是。”

    晏楚榮站在原地,欣慰笑了笑,將手中蜜餞收了回去。

    周素萍稍稍回神,迎上顧七愧疚目光,微微嘆了口氣:“大人,您不必如此。我們雖大字不識幾個,卻也是明事理的。說到底,是我拖累了他...”

    話音未落,眼淚便順着溝壑淌下來,顧七看得揪心,只覺更加愧疚。

    一旁的元哲見此情景,動了動步子,欲上前說些什麼。

    “莫要哭傷了身體,”晏楚榮快步上前,輕推了元哲一把,示意元哲不要上前。隨後抄起顧七手中素面,遞到周素萍眼前:“好歹喫些東西,你垮了,誰來照顧孩子呢。”

    待周素萍接過碗,晏楚榮忙探過身去,將孩子抱了起來,那孩子趴在晏楚榮肩頭,嘟着小臉沉沉睡着。晏楚榮揮了揮手,兩個姑娘跟着出了靈堂。那縣官慣會察言觀色,招着老村長一同隨着晏楚榮走,幾個人進了旁邊的小房子。

    周素萍強打起精神,勉強嚥下幾口。隨後雙手捧着碗,垂下頭來:“大人若是有事,不妨直說吧。”

    顧七擡頭看向元哲,見元哲緊抿脣瓣,輕輕點頭。

    她挺直跪着:“素萍姐,我尋你,爲的是荼州拐賣女子一事。本想帶你回荼州和家人團聚,不曾想...鬧了誤會。”

    周素萍身子一抖,苦笑道:“果然如此。”

    旁邊炭盆裏的黃紙已悉數燃盡,灰白的炭上覆着一層黑色的紙灰。顧七抿了抿脣,擡眼看了看那口黑色棺材:“我只知,你喚他浩哥,卻至今不知,他姓什麼。”

    “孫,”周素萍頓了頓,緩緩吐出:“孫浩。”

    “想來,他待你極好。”

    “是。遇到他,是我這輩子最幸運的事。”周素萍彎起酸脹的眼,露出濃濃情意。

    顧七目光落到周素萍身上:“我叫裴啓桓,是國都派往荼州治水的翰林學士。荼州刺史馮睿,因拐賣女子被關入牢獄,後經審問,得知被拐女子皆送往青州。你的名字,被家人報了上來,可同拐賣單子上的日期截然不同,我便留了心。”

    周素萍苦笑着搖了搖頭,擡手擦拭眼角熱淚。

    “到洐州逛集市的時候,聽到孫浩喚你素萍,我便知道你是我要找的人。但恐打草驚蛇,便沒有當下尋你,從青州回來後...”

    “大人不必說了。”周素萍擡手斷了顧七的話,長舒口氣:“您起來吧,不必跪着。我將自己的事,細細講給您聽。”

    顧七復跪坐下來,凝望着周素萍。

    “這事,本不願再提,”周素萍摩挲着手中的碗,緩緩道:“十五年前,刺史府貼了告示,爲解決荼州生計,招適齡女子去別的州郡做紡織、灑掃、伺候官家小姐的活計。告示貼出的第一天,我便去到刺史府,想着報名。”

    說罷,她身子發顫,聲音也微微發抖:“誰承想,被小廝領到府上時,遇到一個衣冠楚楚的禽獸!”

    顧七雙眼驟然放大,試探問道:“他...”

    “他強暴了我!”說罷,周素萍哭了起來,身子止不住地抖:“他當着馮睿那個狗官的面,將我拖拽到後院的房間,百般凌辱...後來我才知道,哪裏是找活計,分明是將我們賣到別處去!我被囚禁,直到四月被打暈帶上車,那人簡直禽獸!我成了押車幾個人的...”

    周素萍雙拳緊握,指甲深深嵌進肉裏,雙眼通紅:“玩物。”

    顧七僵着臉,滿眼震驚!

    “後來,我暈了過去。他們以爲我死了,便將我扔在了野草地裏。”周素萍仰頭收了收眼淚:“是浩哥,救了我。我們有了孩子,過起了自己的小日子。每每夜裏噩夢襲來,也都有他寬慰,我以爲,這輩子就平安過去了。怎料遇到你們!”

    忽然!周素萍撲上去,抓住顧七的衣服!

    元哲一驚,上前用力拽開!

    顧七倒在地上,耳邊充斥着周素萍的聲音:“這叫我怎麼不恨你!如果不是你們打了他,又怎會害他落下病根!若不是你來尋我,害他以爲你們是來抓我的,又怎會受刺激!”

    “那一腳,是本王踹的。”元哲雙眸緊瞪,眼眶微微泛紅:“你儘可尋我索命,和裴啓桓無關。”

    “哈哈哈...”周素萍笑得癲狂,擡手拍着棺材:“浩哥!終是我拖累了你!”

    “對...對不起。”顧七緩緩起身,聲音透着哽咽。

    周素萍臉貼着棺材,漸漸恢復平靜,面如死灰:“當日你們打了他,明明給了一錠銀子的。我想帶他去看大夫,他卻嫌大夫診費高,說回去喝兩碗糖水潤潤便沒事了。我竟當了真,熬了半個多月的糖水...前日,他有些咳血,讓我去尋些治咳嗽的草藥,兌着糖水熬了幾碗,說喝了便無礙了。”

    “對不起。”顧七匍匐着身子,泣不成聲。

    “怎麼能怪你們呢,怪我。”周素萍呆滯的目光望着那炭火盆,喃道:“煩請二位,出去。”

    元哲見周素萍傷心至此,心中內疚不已,再看顧七哭的不成樣,又恐顧七生出病來。沉沉道了聲“對不住”,用力拽起顧七,走出靈堂。

    身後傳來周素萍的自言自語:“浩哥,怎麼能丟下我這麼走了呢...”

    走出靈堂一丈遠,顧七忽想起許月琴來。

    “不好!”她驚呼一聲,推開元哲往靈堂奔去!

    周素萍頭抵着棺材,額上淌着血,黑色棺材的一角,染上猩紅,格外刺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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