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永嘉公主來說,許多事情從來都是理所當然,

    比如她生來高貴,成爲公主。

    所以,她認爲自己聰明有心機,很多人都是她手上玩物,肆意妄爲,給丈夫的帽子染點顏色也無所謂……

    但是這一場夢,卻讓她忽然醒過來,意識到這個世界殘酷的另一面。

    當她身爲農民之女的時候,才發現不是那麼一回事。

    她不可能理所當然地坐在家裏等着伺候,不會針線和做飯,是會被父親或母親打一頓的,她學會了用火石生火,學會了煮稀粥,知道了往飯菜裏面加能喫的野菜,也知道了銅錢和銀兩對於生存的意義。

    她從來沒想過,賞給別人的些許散碎銀子,會有一天是她盼而不得的“橫財”,金子就更不用想了,一輩子都沒有見過一次。

    當她試圖改變,試圖用自己的“聰明才智”改變着窮困的生活時,被母親按在牀上,灌了一大碗香灰水。

    香灰水是一個跳大神的老婆子給的,爲了這碗香灰水,把她家米缸僅剩的糙米險些掏空……

    不過,香灰水的確管用極了。

    永嘉公主終於知道了什麼叫做形式比人強——她叫嚷着去見縣令、知府、節度使,就直接被當成鬼附身,被灌了這麼一肚子香灰水。

    如果再這麼“大聰明”下去,恐怕要被當成鬼祟,直接燒死或者淹死……

    這一場夢,好漫長啊……

    永嘉公主記得清清楚楚,她的名字叫做宋妞兒,長到十五歲,經過一次簡陋的婚禮,嫁給了一個乾瘦的莊稼漢子。那漢子很瘦,什麼也不知道,就知道拼命幹農活,好不容易積攢一點錢財,都被裏長、財主想辦法收颳走。

    她一開始只感覺好玩兒——但怎麼也沒有想到,自己會給那漢子生兒育女。

    當有了一兒一女後,一切都變得截然不同。

    她意識到自己再也不是永嘉公主,只是一個宋妞兒。

    是兩個孩子的母親,這個小家庭的家務事執掌者……她認真學習了很多事情,每天做很多很多事情。

    她會因爲丟了雞蛋,跳腳拍手大罵,那是孩子們和當家的唯一能補充的一點葷腥。

    她會胡亂地挽一下頭髮,再也不去想什麼髮型髮髻。

    一日一日過去,直到某一日,當家的瘦漢子說:“該給孩兒說親了……”

    她才恍然,充滿了複雜的心情。

    也只有這時候,她才悵然想起:如果這兩個孩子,是自己公主的時候所生,該是怎樣的一生無憂……

    兒子娶了,女兒也嫁了……不知不覺又過了不知多久,她的腰背佝僂了,頭上有大片白髮了,大概也就是五十出頭吧。

    整日和兒媳慪氣,每日收拾鍋碗瓢盆、雞毛蒜皮……

    直到某一天,兵荒馬亂突然襲來。

    兒子死了、兒媳被搶走了,老頭子被抓去當兵,小孫兒被人擄走,也不知道是生是死。

    聽說女兒家,已經全死了……

    她孤苦伶仃地在家中艱難生活,終於,在某個月圓之夜,本該全家團圓的時候……她找了一根麻繩,花費了好大力氣,懸掛在房樑上。

    一腳踢翻了凳子。

    窒息、痛苦、掙扎……死亡。

    然後一睜開眼,自己是宋妞兒,還是永嘉公主?

    很多事情,漸漸回想起來——自己如何飛揚跋扈,要強佔一個俊俏書生。

    那書生一根手指點過來。

    自己就經歷了這樣一個悲慘至極的人生!

    永嘉公主不知道對方是神仙還是鬼怪,總而言之,絕對不是人類。

    她尖叫一聲,逃回了公主府。

    兩世的記憶交織、對陳光蕊的恐懼也不斷升起,她的身體甚至都在瑟瑟發抖,久久不能恢復。

    第二日一早,侍女端來肉粥、菜餚。

    永嘉公主盯着這些原本在公主府中稱不上別出心裁,只能成爲普通的食物,忽然怔怔地流下淚來。

    孩子們若是生在這裏,長在我膝下,該有多好?

    侍女們紛紛跪下:“公主……”

    永嘉公主這纔回過神來:我又想起那個夢來了?

    “無事,你們起來吧。”

    永嘉公主端起肉粥,稀里呼嚕一口氣喝光,用袖子擦了擦嘴——然後又看見侍女們目瞪口呆的模樣,頓時表情一僵,險些忘了,自己是公主!

    又小半天后,侍女通報一聲,聽說永嘉公主生病,永嘉公主的妹妹李玉英與高陽公主、晉陽公主來探望她了。

    永嘉公主這時候倒是漸漸稍微克服了一點農婦的習慣習性,重新拾起自己作爲公主的儀態。

    見了妹妹和兩個侄女後,永嘉公主並沒怎麼樣,李玉英三人卻是都察覺到永嘉公主彷彿大病一場,臉色蒼白。

    問話也是並無大事,李玉英心中納悶。

    晉陽公主李明達年齡小,倒是很認真地再三說:“姑姑,你一定會好起來的,兕子會爲你祈福的。”

    永嘉公主看見她,倒像是見到了自己的兒孫,慈愛地笑了笑:“嗯,兕子真乖。”

    高陽公主卻是忍不住說道:“姑姑,不是我說你,你身體變成這樣,說不得就是因爲太亂來了!”

    永嘉公主怔了一下,也笑着說道:“嗯,高陽,我也聽你的,以後再也不亂來了。”

    此言一出,李玉英和高陽公主都彷彿見鬼一樣看着她。

    這還是那個追逐男色的永嘉公主?

    她何時會說這種改過自新的話?

    三位公主又說了片刻話,越說越是感覺古怪。

    面前的永嘉公主,千真萬確是本人,但又不是她們記憶中的永嘉公主——以前的永嘉公主驕奢淫逸,囂張跋扈,何時會露出滿足、慶幸甚至憂心平民生活的模樣?

    告辭之後,李玉英走出大廳,喚來永嘉公主一名親近心腹。

    “昨日姐姐怎麼回事?怎麼大病一場,連性子都改了?”

    “你們做什麼的?如何會變成這樣!”

    那心腹頓時叫屈,連忙把永嘉公主昨日調查到陳萼陳光蕊住處,又帶人前去收拾陳光蕊,後來不知怎麼回來就生了一場大病,這件事原原本本說出來。

    “咦?”

    高陽公主叫道:“和前天那個書生還有關!”

    晉陽公主嬌聲道:“就是那個俊俏的書生哥哥嗎?”

    “嗯,應該就是他。”高陽公主來了興致,對李玉英說道,“小姑姑,咱們一起去看看怎麼回事吧?難道這個書生有三寸不爛之舌,把永嘉姑姑說的幡然悔悟不成?”

    李玉英卻有些爲難:“兕子在呢,皇上如何疼愛兕子你難道不知嗎?我們如何能帶兕子去冒險?”

    “怕什麼!”

    高陽公主不以爲意:“父皇也非常疼愛我啊!”

    “再說了,咱們家的姐妹再不好,那是咱們家的事情……要是外人欺負了,咱們怎麼能不去討回來?”

    李玉英更加擔心了,捂着心口,輕聲說道:“高陽,你不要惹事。”

    “放心啦,小姑姑,我知道你和兕子身體都不好。”高陽公主說道,“我們就去看看,又不是大打出手。”

    “再說了,有這麼多隨從護衛,還能出什麼意外?”

    “這裏可是長安城,距離皇宮也就兩三個坊市遠……怕什麼?”

    李玉英始終難以放心,不過耐不住高陽公主來回勸說,兕子也很想再見見前日的那個俊俏哥哥,到底是問了那名心腹具體位置。

    三位公主乘坐一輛馬車,帶了幾十名隨從護衛,從公主府來到了紫清小院,派人通報,送上高陽公主名柬。

    陳萼正準備外出和其他科舉考試的考生認識認識,順便找機會去一次終南山,沒想到高陽公主又來拜訪。

    因爲永嘉公主的事情?

    事情不會這麼麻煩吧?

    收拾一個再來一個,然後是誰?李世民?李治?李承乾?

    難不成我陳光蕊還沒當上大唐國的狀元,倒先把大唐國的皇室給滅了?

    那TM就十分尷尬了……

    陳萼沒好氣地打開剛修好一天的院門,連興文、陳武、朱麗華、幽蘭等人都沒用,就站在紫清小院院門口。

    “高陽公主來了?進來坐一坐,還是有什麼事情要說?”

    “你好啊,俊俏的書生哥哥!”

    一個小腦袋從馬車裏面冒出來,笑嘻嘻地對陳萼招呼道。

    這可愛的小女娃令陳萼的心情頓時好了很多,微笑道:“你也好,你也是公主嗎?”

    小女娃便點了點頭:“晉陽公主李明達,見過大哥哥,你可以叫我兕子,這是我的小名!”

    陳萼微笑:“我姓陳名萼,字光蕊。我若叫你兕子,你叫我陳萼就好。”

    “好的,陳萼哥哥,你長的真好看!”兕子笑着下了馬車,說道。

    “兕子也很好看啊。”陳萼也微笑着,對這可愛的晉陽公主說道,同時目光注視馬車內下來的另外兩人。

    穿着海棠紅宮裝,一臉盛氣的女子,應該就是高陽公主。

    見陳萼目光看來,她便自己說道:“我便是高陽公主,你不行禮嗎?”

    另一個則是面有病弱之色,不知道是哪一位公主。

    和陳萼目光對視後,她柔和地說道:“李玉英,見過陳公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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