飄天文學 > 隋刃 >132.醫治有時(上)
    然後他的視線從四周黑壓壓的人羣裏每個人身上一一掃過。

    暴雨裏,忽然大吼一聲,“殺人!不過一刀的疤!一彈的槍!你們記住了!!”

    他側頭看了眼遠處地上的隋刃,深藍眼睛裏的虹膜微微散一下,轉過身向卡車走去,不再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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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青山、綠水、淡霧。

    雨。

    連綿不斷的雨。

    風。

    大風。

    身上是溼冷。

    他跳下公路,往遠處走。

    天,越來越黑,他迎着風,走近森林,在距離一公里的地方,停下。

    他回頭望了眼歪在路旁已陷進黑暗裏巨大的車,回過頭,看着前面黑暗起風的森林,沉默一會兒,坐在了空曠的溼地上,抱住雙膝。

    天,越來越黑。

    天上烏雲滾滾。

    雨,越來越大。

    他不擡頭,只是沉默,沉默地看。

    然後,雨打下來,他閉上眼睛。

    忽然,一陣熱氣,眼皮外是暈紅,他睜開眼,裴笑了,“冷,不知道點火嗎?”

    他面前,燃燒的劈柴,裴正一點點把柴放進火堆。

    風,忽然變小。

    他愣愣的,“下雨了。”柴是溼的。

    裴笑了,側頭看向他,晃了晃手中燃燒的乾柴,“亞瑟是魔法師,你忘記了嗎?”

    隋刃沉默。

    裴彎了眼睛,“我是被他變走的。”

    隋刃呆,狂喜,“你…沒死嗎?”

    裴笑了,把手中的劈柴繼續丟進火堆,慢慢沉默下來,起風了,他清澈的聲音混合在風裏,和着樹葉沙沙,“刃,你記不記得自己說過,雖然怕海,可是下輩子,想做只魚。”

    隋刃沉默一下,“你說,你想做只鳥,風煙俱淨,天山共色。”

    裴慢慢彎了眼睛,望着暖紅的篝火,“亞瑟說,他想做頭豹子,酷酷的,一直在跑,在跑。”

    隋刃慢慢垂下視線,他記得,那天,也是黑夜,他們在美國做完任務,來到海邊,跳過欄杆,三人躺在溼冷的海灘上,望着夜空,聽着海潮,互相說如果有下輩子,想成爲什麼。

    最後由他總結,他只說了一句話,“這樣真好,海陸空都有了。”

    亞瑟笑眯眯接口,“我們佔領了整個地球。”

    裴笑了,“我們在一個藍天下。”

    “裴…也許藍道爾說的,真的存在?”

    藍道爾,哈佛一個物理學教授,粒子物理學和宇宙學領域的權威,他們曾選修過她的課,他記得他們在做一個核裂變的實驗時,忽然聽她驚呼起來,後來發現一個微粒竟然離奇地消失得無影無蹤。

    他和裴有幸被她邀請參與進研究組,可他們只在研究組呆了三天便被墮天一紙召回。

    “…那個粒子,它會跑到哪兒去?”隋刃沉默地仰起頭,看着烏雲滾滾的夜空,聽着篝火的溫暖的噼啪聲,靜靜道:“也許,真如她說,我們的世界中,的確存在一個人類看不到的第五維空間。”

    他和裴曾在研究組第一次上課時聽她認真地講,人類生活在一個無限大的五維空間中,不過,我們只能感知到其中的四維——空間和時間,另有一個維度我們無法看見。然而,就在這五個維度共同組成的空間中,也許還有另一個不爲我們所知的三維世界存在。

    歐洲原子核研究中心目前正在瑞士和法國的邊境地下100多米深處,興建一臺世界規模最大的大型粒子對撞機。粒子對撞機正式投入使用後,便可觀察是不是有粒子消失,進入了人類看不到的“第五維空間”。到那時,一條周長27公里的環形隧道將把兩束質子加速到接近光速,然後讓它們以每秒8億次的速率迎面相撞,釋放出大量比質子更小的粒子,從而重現宇宙形成時發生大爆炸的情形。如果屆時有粒子消失無蹤,就可以證實後者進入了人類看不到的“第五度空間”。這就好比我們看來就是一根線的物體,如果用放大鏡觀察,就可以發現其實裏面還有另外的世界——裏面的纖維有粗有細,有不同的方向。

    “…也許我該潛進那裏看看,看他們進展怎麼樣了。”

    隋刃笑了,他垂下頭,發現衣服在慢慢變幹,雨小了,他看向裴,發現只剩下火堆,他瞳孔微縮,猛地起身,大吼:“裴?!”

    裴笑眯眯地從火堆後面伸出腦袋,搖搖手裏的燙蘑菇,“刃大教授思考問題出了神,我就去採來三個蘑菇。咱烤蘑菇喫吧?我帶來胡椒粉和十三香。”

    隋刃氣笑了,慢慢坐下,“你到底聽着我說話沒?”

    裴笑了,把手裏散着熱氣的蘑菇往天上拋,悠悠道:“你最後一句是,也許你該潛進那個原子核研究中心看看,視察一下他們進展怎麼樣了。”

    蘑菇落下,接在手心,裴丟給隋刃,清澈的眼睛彎起來,“也許,是真的。”

    隋刃看着手心的燙蘑菇,低頭聞了聞,忽然揉揉眼睛,沉默了,半晌,“我希望,是真的。”

    裴沉默一會兒,“…如果死後是,永恆的虛無呢。”

    隋刃猛的僵住。

    裴慢慢開口,“世上有生,就有滅。”

    就算是太陽,也會有熄滅的那一天,整個宇宙,也會慢慢熄滅,然後最後一炸,再重新開始。

    “這種現象,也會有滅亡的那天嗎?”隋刃忽然開口。

    裴愣了一下,“這種運動的循環,應該會生生不息吧。”

    隋刃笑了,“所以,這種運動在循環,這世上,就不會是永遠的虛無。那麼生命,也許同樣,不會以死亡而終結。”

    裴愣了很久,搖頭大笑,“你又在和我辯論。”

    隋刃也笑了,是啊,兄弟,我好久沒聊天了。

    …好久了。

    衣服幹了,心口慢慢熱起來。

    頭雖然還是乾燥地燒痛。

    隋刃卻已張大嘴,開心地無聲地笑。

    兄弟,雖然我知道你已經死了,我知道這是虛無,可是,我不想。

    我不想認清現實,我不想這一切發生,我不想你死,我不想死亡是真正的虛無,我不想。

    他低頭舔舔手心帶着鹹味的蘑菇,伸給裴看。

    你看,這是鹹的,真的存在,不是麼?

    你看,這世上,除了死亡,原本就沒什麼值得悲傷。

    他看着火堆旁的裴,留下乾涸的眼淚。

    臉上什麼也沒有,可是感覺在哭。

    裴不再笑,他看着刃,刃看着裴。

    兩兄弟沉默地對視。

    樹葉沙沙,篝火噼啪,雨打在乾柴上,更加劇烈地燒。

    一切是無聲的。

    裴沉默很久,“死亡,也許像是睡覺,不做夢,也永不再醒來。可是,我還在。”

    隋刃沉默一會兒,“你在哪裏呢。”

    “我在記憶裏。”

    隋刃看着裴。

    裴認真地,“特定地點,特定時間,只有我們知道那時發生了什麼,記憶裏,那就是永恆。

    風大了。

    隋刃眯着眼睛,看着裴。

    模糊的,清晰的臉。

    “不止朋友,隨着我們長大,我們的親人,愛人,終有一天,也會一一離開我們。”裴輕輕開口,“要正視它。它不可怕。永恆的虛無,不意味着永遠不能再在一起。”

    “那,意味着什麼呢。”

    裴把手伸在篝火上,輕輕烤着取暖,清毅的側臉被火光映着,像很久之前,給隋刃講故事時的模樣,“意味着開始飛翔,意味着換種陪伴的方式。”

    他輕輕往火堆裏拋着小石子,“一直沒來及告訴你,有次去養老院,一位老人曾給我講了她年輕時的故事,他的丈夫忽然不在了,那時的她,告訴自己,回憶,放在心底,醞釀,醞釀,直到他可以自己成長,長成一個生命,然後,將他放飛。”

    隋刃攥緊手心的蘑菇,還是燙的,滾燙。

    他靜靜聽裴講。

    “讓他自由地呼吸,飛,跋涉,像一個真正的生命一樣。一個真正的生命。你在紀念他的途中,經歷的,想的,感悟的,放下的便是他要告訴你的。你看,他雖然已是永恆的虛無,但是,他還在告訴你呀。真正的回憶,被自己醞釀,紀念到一定程度,擁有了自己的生命,再將他放飛,讓他自己呼吸,成長,經歷,也許也是一種放下。呵,什麼時候想召喚一下,在大海上吹個哨子,他飛來了,然後又走了,以後偶爾再相遇,也許說不定,還能告訴你他新的生活經歷了什麼呢。你的紀念醞釀的生命,就是他新的生命。你的紀念,你在紀念他的途中,經歷的,想的,感悟的,放下的便是他要告訴你的。當他再次飛回來時,他要告訴你他新的生命的經歷啊。”

    他還在告訴你呀。

    他還會回來呀。

    記憶裏,那就是永恆呀。

    所以,那不是虛無啊。

    只是,換了種陪伴方式啊。

    裴的聲音慢慢變小,面容在慢慢模糊,“…刃,珍惜現在的。”

    隋刃不聽,收回視線,低頭看着手裏的蘑菇,沉聲道:“別走。”

    沒有聲音了,風大了,雨下緊了。

    隋刃不去擡頭看,緊緊抓着手裏的蘑菇,冷靜地重複,“別走!”

    一口咬住手心的蘑菇,渾身抽搐,大吼,“——別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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