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倒吸一口涼氣，嚇得趕緊閉上雙眼，僵着脖子慢慢扭過頭，感覺後頸上的汗毛一根根豎了起來。
小心睜開眼，雜亂的教室中仍舊空蕩又寂靜。
我一再掃視背後那片空氣，猶豫着不敢回頭看鏡面。
那面鏡子裏，遠不止我一個人。
它難道能照出鬼魂嗎？難道霍格沃茨還有平常人眼看不見的幽靈？
這麼一想，好像連頭髮也要豎起來了。
我一邊下意識咽口水，一邊伸開手臂慢慢走到教室中間，在空中徒勞地撈了幾把。
什麼也摸不到。毫無感覺。
奇怪。差點沒頭的尼克以前經過我一次——那種實實在在的“經過”，他直接像穿過空氣一樣穿過了我的身體。那種感覺就像被扔進冰水桶裏浸了一遭。
難道隱形的幽靈具有特別的屬性？
還是那些人，本來就不存在於這個房間裏？
我大着膽子緩緩轉過身，還是沒敢直接看鏡面，低頭朝鏡子又走近幾步，想看清楚剛纔瞥見的那幾張模糊面孔。不知道爲什麼，他們居然莫名有些眼熟……啊，千萬別是什麼面目猙獰鬼魂……
面前就是大爪子形狀的鏡子腳了，我深吸一口氣，擡起頭凝神細看，卻一下子愣住了。
“爸爸？”
半隱在灰塵和污漬後的高個子男人俏皮地眨眨藍眼睛。
我一眼就認出了他的茶色頭髮，還有那件褐色風衣外套，心裏倏地一鬆，不由得長舒了口氣——根本不是鬼魂嘛。
但還有幾個人看不清臉……
我放心地湊近冰涼涼的鏡面，往上邊哈了口氣，伸手開始用袖子大力揩去鏡面上的浮塵。
阿爾伯特·奧沃爾特標誌性的狡黠微笑終於全部展現出來，連同他身旁那幾個人的面孔。
“不可能……”
我抑制不住地顫抖起來，只覺得全身血液都凝固了。
冰冷從心臟開始蔓延，迅速侵襲我的胸膛，四肢，大腦，把幾乎一切感官都凍得麻木無力，只有眼前的畫面，閃光燈似的扎進瞳孔裏，刻在視網膜上。
高個子男人左手牽着一個男孩兒，右手搭在另一個男孩兒肩上，和他們一起微笑着注視我。兩張臉如出一轍，眉眼、鼻樑、嘴脣，全都是對方的完美復刻。那是亞伯拉罕的面孔——彩繪玻璃一般藍汪汪的眼睛，圓潤的鼻尖，小海狸似的可愛門牙——
他們倆身後半蹲着的年輕女人站起來，朝我綻開燦爛的笑。我着了魔似的緊緊盯着她，看她把手繞過男人的小臂挽住他，另一隻手將柔亮的深紅色長髮撥到一邊，露出線條秀美的耳廓和下頜角。
我想立刻擡腳走開，卻又動彈不得。
被封在心底最深處的回憶嘶叫着、怒吼着，要掙脫我拼命拉緊的枷鎖，奮力從緩慢結痂的滲血傷口內部，再次破殼而出。
終於找回一絲力氣，我試着慢慢退後，腿卻完全不聽使喚，軟得撲通一聲跪坐在地。
我總算知道這面鏡子是幹什麼用的了。
它能照見人心靈深處的恐懼，讓你看見纏繞自己多年的夢魘。
“媽媽？……艾比？……”
鏡中站在我背後的人們笑容溫柔，紛紛朝我伸手，好像想把我攙起。
臉上漫過奇怪的觸感，似乎有某種液體順着面頰滑了下來。我顫抖着擡手去抹，發現掌心一片溼潤。
“對不起，對不起……”
那段被刻意遺棄的記憶撞碎最後一道桎梏，掛着滿身鎖鏈，噹啷作響地扭動身軀，把堆積多年的塵埃掃得漫天飛舞。回憶彷彿被切割成表面光滑的半透明碎屑，如雪片般飄落閃現。
氣喘吁吁的男孩抓緊我的手，笨拙地搖搖晃晃向前邁步，想要跟上。
火光映紅了一角天幕，空中翻滾的灰黑色濃煙夾着明亮的火舌，彷彿貪婪吞噬着屋宇和人羣的怪獸。
孩子軟乎乎的小手被裹在我掌心，他仰臉用閃爍着淚光的藍眼睛看我，神色驚恐，顫抖着嘴脣說了句什麼。
花貓似的兩個男孩落了滿頭滿臉菸灰，頰上被衝出兩道白花花的淚痕，相視大笑。
毫無溫度的月光透過婆娑樹影，疏疏落落灑進窗子裏，映在男孩慘白的小臉上，一雙珍稀寶石般的湛藍眸子隨着我的動作而轉動。
匆忙摔上大門的瘦高青年跨進車裏，飛快駛離，像在甩掉緊追不放的某種東西。我靜靜扒着窗臺邊沿，看着車輛輪廓消失在街角。
厚地毯邊緣浸溼了一片，留下一道黏糊糊的深紅色痕跡，直直延伸向光滑的地板瓷磚，匯成一小灘還沒凝結的暗紅色液體，散發出新鮮的、略帶金屬味道的甜腥氣息。
我把男孩的腦袋摟進懷裏，在他破碎又混亂的喃喃低語中，俯身親吻他滾燙的額頭。我聽着他急促輕淺的呼吸，在心裏默數。
一動不動的小小身體躺在地面上，原來環繞房間的低低嗚咽和抽泣，不知什麼時候已經停息。寂靜如有實質，佔據了整個房間，壓得我透不過氣。
好痛。太陽穴下的血管突突跳動，似乎有什麼東西正要劈裂我的腦殼。
我跪在那間廢棄教室中央，縮成一團，緊緊抱住自己的頭，好讓它不那麼疼。
手指彷彿還能觸摸到那種冰涼，比刀刃更鋒利的尖叫似乎纔剛穿透耳膜，血液特殊的金屬味和甜意還縈繞在鼻腔內。
這些真切得令我膽寒的感官體驗，像最忠實的畫筆，正在細細描繪所有曾經被割裂的過往，把它們悉數還原。
“……我們伊萊恩已經八歲了，做噩夢也沒什麼好怕的……”
遙遠的溫柔嗓音又迴響在耳畔，羽毛般輕盈軟和，一層又一層，一夜又一夜，極力遮掩着醜陋不堪的、鮮血淋漓的真相。
其實我從來都記得，卻總要騙自己早就遺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