笑過了他眯眼看着前頭攢動的人影,用只有兩人能聽到的氣音說:“你把昨晚的事兒跟那狗東西提了?”
楊副將眸光微閃,譏誚道:“他疑心重,昨日之事定然是瞞不住的,與其等他揣測生事端,我爲何不主動說?”
鬍鬚男子咧嘴齜出一口白牙,頗爲贊同的點頭。
“你說的在理。”
“不過老楊啊……”
“你說那幾個人靠譜嗎?”
楊副將想着昨夜見到的纖細人影,腦袋大了一圈的同時苦笑道:“你這麼問,我如何答得上?”
“不過……”
“他們既然是能走到此處,想來應當是有決心的,至於來不來得及,那就只能是一分靠運九分看命了。”
他滿臉嫌棄地揪着男子礙事的胳膊掀下去,用手撣了撣肩上的灰,慢悠悠地說:“咱們人不多,記得謹慎些。”
“等到了懷北城下,你記得與我一起請頭戰,別掉了隊。”
男子張大嘴打了個哈欠,伸手在他的肩上狠狠一搓,啞着嗓子說:“放心。”
“懷北沒有駐軍,大概就是個空殼子,等到了懷北城下,你我一同請戰,找着機會從這個全是臭魚爛蝦的狗尾巴隊裏脫出去,手中鋒刃一轉,不管咱們有幾個人,我們就都是懷北的駐軍。”
他說着眼底泛起一抹不爲人知的猩紅,用舌尖用力頂了頂腮,含糊道:“但凡老子有一口氣在,這羣茹毛飲血的王八蛋就休想踏入懷北半步!”
“老子就是死,也必須死得乾淨!”
似是察覺到他的情緒波動,楊副將無聲合眸在他的手背上用力一拍。
啪的一聲脆響,兩人相視而笑。
塞外是異族,百年來踐中原疆土虐殺中原百姓。
而他們在此熬了半生,只在無數的血色中記住了一個比命都重要的東西。
非我之族,生死不得入中原半步。
否則當爲我輩之辱。
顧雲手下四個副將,四人分列頭尾,帶着浩浩蕩蕩的十萬大軍朝着懷北的方向進發。
而在顧雲大軍之後,還有看不到頭的巴爾族大軍。
兩處合一超過二十萬人,揚塵破土,以一種勢在必得的姿態朝着前方挺進。
大軍開拔的動靜大得驚人,途經之處的沙塵隨風而起,一整日甚至都吹不散。
這樣的動靜瞞不住荒漠中的動物,也瞞不住有心留意的人。
意識到即將可能會發生什麼,蘇沅第一時間就把懷北城內天機所所有能用的人全部散了出去。
大軍開拔的消息傳入林明晰耳中時,正好是顧雲等人拔營的第三日。
林明晰胳膊杵在桌案上摁着劇痛的眉心,沉沉道:“按他們目前的速度,大概什麼時候可到懷北?”
“最多七日。”
“七日……”
林明晰把手中的紙條放在燭火上點燃燒盡,盯着閃爍的火光輕聲說:“送往盛京的消息大概多久才能到?”
“至少還需一月。”
“一個月……”
二十萬精兵悍將對三萬剛放下鋤頭的農夫,時長和戰力的鮮明對比讓林明晰不由得吸了一口涼氣。
他默了良久,苦笑擺手:“罷了。”
“你們繼續密切留意大軍的動向,在距懷北五十里時全部撤出,不得擅自停留以免傷及自身。”
“如今咱們活着的人都是寶貝,有一個算一個,折了都是損失。”
“去吧。”
站在下首的人躬身而去。
他揹着手出了府衙大門,在街上漫無目的地走。
自從知道要打仗了,城內的氣氛就與之前的大不相同。
自認能用得上的人都自發上了前頭,年輕動作快的跟着周安去挖坑埋繩碎陶片。
動作沒那麼利索的,按林明晰擬出來的章程排了順序,不分晝夜地在城牆上值守。
剩下的實在是沒力氣跟人動手的,就去糊牆,搭架子。
就連半大的孩子都在跟着到處撿大石頭,撿來的石塊全都送到城牆上,想着萬一實在是打不過了,等敵人一靠近就往下砸。
挖土坑,絆馬索,扔石頭,什麼能想的法子都想了。
沒人懂兵法,卻好像人人都在此刻成了用兵如神的大將。
城內的人甚至還懷揣着無限的希望,似乎相信自己能守得自己的家圓滿。
可他們不知道,敵人有足足二十萬……
林明晰說不出什麼心情地在城內轉了一圈,邁步上城牆時,正巧碰到了不知爲何會出現在這裏的周婭。
冬青和剪月被蘇沅強行與林修然等人一起送回了盛京。
可週婭這個小丫頭的家在這兒,蘇沅不可能強行把她送走。
有周安在,她也不可能會走。
之前林明晰一直忙着也顧不上她,這丫頭就在城裏城外自行給自己找活兒忙乎。
這會兒見她帶着一羣大娘,每個人的懷裏還抱着個罐子作勢要登城牆,不由得古怪道:“你這是在做什麼?”
周婭見着他沒顧得上行禮,咧嘴嗨了一聲說:“大人,我是來幫忙的。”
“胡鬧。”
“你趕緊回去。”
“大人。”
周婭吸了吸鼻子把懷裏的罐子抱好,神叨叨地說:“我真是來幫忙的,大人您別看不起人啊。”
見林明晰滿臉不贊同,她吸了吸鼻子大咧咧地說:“我聽說咱們的城牆再怎麼修,跟別處的比也是脆的,扛不住打,我就想着再怎麼厲害的人,城門他打不開,總要搭梯子爬牆上來吧?”
“可咱們要是能把牆弄得滑溜溜的,不管是梯子也好,人也好,甭管是什麼,總之來一個滑下去一個,這樣不就不用擔心有人爬上來了?”
她說得挺好,林明晰聽了忍不住勾脣,說:“那你可想到法子了?”
周婭得意地仰起了腦袋,嘚瑟道:“那是。”
她把懷裏的罐子朝着林明晰的面前晃了晃,說:“這裏頭裝着的是油!”
“什麼?”
不管是豬油還有什麼油,帶了葷腥的東西,那都是百姓嘴裏來之不易的寶貝。
可這寶貝不光是能喫,一旦沾多了,也容易打滑。
林明晰明白了她的意思,忍不住道:“懷北城地廣,城牆也長,你們抱着的這點兒油撒上去,等同於是一碗熱水倒入了湖裏,你覺得能起多大的作用?”
周婭不服氣道:“甭管能起多大的用,能撒多少地方,可只要是撒了的,就沒人能上來,您說對吧?”
見林明晰不說話,她擡手指了指前頭的城牆,擲地有聲地說:“能撒一塊是一塊,能滑下去一個算一個,總之咱們得一個賺一個得兩個賺一雙,咱們左右都是不虧的。”
“咱們血賺。”
她說得一臉認真,後頭的一羣大娘唯恐天下不亂地跟着連連點頭。
林明晰愣神片刻,突然挽着袖子把周婭懷裏的油罐子接過去,說:“走,我帶你們去往城牆上撒油!”
二十萬敵軍又如何?
他們沒有大軍,沒有利刃。
但哪怕是捧着油罐子,來人身上的這口血肉,他們都咬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