飄天文學 > 宦明 >7、非我族類、其心必異
    牛車隨着曲折坎坷的蜿蜒小道緩緩行駛,不久便抵達安和都。

    安和都位於童子裏廣田,此處四面環山,地少人稀,百姓無論進出,都是千難萬難。

    安和都內百姓早已淨道完畢等待,翹首盼望了半晌,終於見到一輛牛車緩緩行來。

    章爵於上猶任職數年,百姓早已清楚作風,便在都正帶領之下,前往迎接。

    見到百姓來臨,長隨停住馬車,通知一聲之後,章爵領着章祀下車,虛扶百姓:“各位父老,無須多禮。”

    隨後面色不悅責問都正:“你這都正,如何這般不聽我言,我年年提及,不要因爲本縣,而誤了自家大事,怎今日還是這般?”

    都正見到章爵責怪,卻並未有太多惶恐之意,連連作揖:“老父母有所不知,小人年年勸,可百姓因感恁治理有方,知道太爺近日必然下鄉,所以硬要來迎,小的總不能遣人驅趕不是?”

    章爵自弘治初年到任,如今已有六七年光景,雖然治下談不上大治,但也算盡心盡力,在這百里上猶,也算是有口皆碑。

    這也是爲何章爵可以無視《大誥續編·第十七·官吏下鄉》原因,若非章爵官聲好,此刻只怕早已被人告上府衙,被御史、按察司彈劾,哪怕他是微服出巡,同樣會因此論罪。

    章爵在上猶官聲甚好,下鄉也不會去擾民,如此一來,大家自然歡迎。

    除第一次章爵下鄉,百姓不得而知以外,此後數年,這一幕總能常常看到,甚至已經到了勢不可遏的局面。

    章爵只好繼續老調重彈,拉着幾個頭髮花白,老態龍鍾的鄉老邊走邊說:“一山公、二山公、三山公、吉星公、久旺公……恁是這安和都碩老,怎地也如後生一般胡鬧?”

    這幾人是當地年齡最大老者,最小的今年也已經六十,而且德高望重,又大多是一個宗族。

    所以安和都的事,有時候或許都正說了不算,但他們幾個說了必然算。

    而儒家尊老尚賢,作爲儒家出身的章爵,是無論如何也忽視不得。

    “啊……我每聽不見吶!”幾人裝聾作啞,滿臉笑眯眯的回答章爵的話。

    “嘿,恁這老倌,忒是可惱!”章爵一時也被幾個老人氣樂了,笑罵幾人之後,又對章祀說:“狗兒,過來拜見這幾位阿公。”

    狗兒便是章祀乳名,專門取來讓家中長輩叫喚的,同時也有着賤名好養活的念頭在裏面。

    章祀應聲上前,躬身行禮:“章祀拜見各位阿公。”

    “這便是小衙內呀?好一個俊俏小娃,日後定能高中三甲。”

    這下子幾人可沒有再裝聾作啞,顫顫巍巍的扶起章祀,笑容滿面的狠狠誇讚了章祀一番。

    章祀起身笑答:“阿公是壽星,自帶吉祥之氣,有恁這番吉言,來日便是小子怕不想高中只怕都難。”

    “佳兒!佳兒!老父母好生有福!”一衆老者撫須大笑,然後摸着章祀光滑的頭頂,笑着說了起來。

    “這小子甚是頑劣,你每休要過譽。”

    幾個耆老百姓,連連擺頭:“唉……縣宰這番話,我每幾個老東西可就萬萬不敢苟同,孟子幼年頑劣,最後不還是儒家聖人?”

    雖然他們沒有讀過多少書,但起碼口口相傳的故事,他們還是能夠知道一二。

    想要引經,不啻於難於登天,但若據典,還是輕而易舉。

    老人把話一懟,章爵也不好說什麼,於是大家走到了村裏大樹坐下之後,章爵再勸了一句:“大家都散了吧,不要因我誤了自家事情。”

    百姓這才慢慢告辭走散,至於章爵便拉着幾個老人和都正坐在樹下細聊:“今年耕種,百姓準備的怎樣?”

    都正面色爲難,躊躇了一番,便道:“今年也不知怎麼回事,這安和都卻是一滴雨水不落,只怕到盛夏來臨的時候,父老們都只能跳着水桶,走數理山路,來回運水,澆灌水田了。”

    衆所周知種田,本是靠天喫飯,如果老天爺不給力,不管什麼都不好使,而在上猶這種窮鄉僻壤,更是尤爲突顯。

    一都百姓,老幼加在一起,也不過百來戶人,真正能夠挑水種田的,也不過百餘人而已,更何況大家都是自家種自己,少不得有些家裏勞動力少的,只能望洋興嘆。

    可面對這樣的局面,章爵也只能仰天長嘆,誰讓上猶的特點就是山多、地少、人稀呢?

    雖然說靠山喫山靠水喫水,可這山上結的瓜果,還有樹木,受限於山路坎坷,根本無法運輸出去售賣,那麼靠山喫山,也就成了一句空話,根本無法做到。

    而章祀卻在扣着腦袋問道:“安和都不曾修建水渠嗎?”

    章祀話後,那個叫三山公的接過話茬,砸吧砸吧嘴:“小衙內有所不知,這安和都的水渠,還是太祖皇帝攻下上猶之後修的,歷經一百餘年,風雨摧殘之下,早就不見當年光景。

    前些年雖然太爺領着我們修葺了一番,可到底那是個破壺,就算再如何修,那也不是破的嗎?

    更何況如今人比開國的時候多了,重新開墾的田地也多了,一條水渠如何夠這麼多人用?”

    章祀眉頭一皺,這說的也確實是那個事,然後轉頭問向章爵:“莫不如爹重新修一條水渠?”

    百姓的眼睛一亮,可隨後又黯淡下來,而章爵卻是搖搖頭:“到底你還是個孩子,水渠說修就能修?要是縣裏面有餘財,我早就修了,還等到現在?”

    當年修城牆、修書院,可算是把縣衙掏空了,這幾年纔剛剛回血,哪裏有能力做這種事?

    畢竟修水渠也不是一個地方,兩個地方,別的不說,就說這三鄉四都,需要多少條水渠?

    可如果之修安和都,別的不修,那別的鄉、都會願意?

    必然不會。

    不患寡而患不均,這是自古以來的道理。

    即使攝於章爵的威望,大家也不說什麼,可眼下是地主家都沒有餘糧,哪來的錢修水渠?

    章祀卻並沒有灰心,反而有點越挫越勇的意思,接着道:“既然縣裏無錢,何不讓縣內大戶募捐?”

    然而章爵還是一如既往搖頭:“且不說大戶會不會募捐,就算是大戶真的捐了,錢也夠了,那修渠的人哪裏來?

    整個安和都人數,老幼病殘加在一起,也不過五六百人,真正可以爲勞力者,也不過三四百人。

    三四百人靠着鋤頭、錘子,在這羣山環繞的安和都,想要挖出一條總長十餘里,乃至更長的水渠,又需要多長時間?

    只怕到時候,水渠挖好了,地卻已經荒廢了。一年無糧,百姓又該如何過活?”

    古代不是現代,有炸藥、機械、水泥,想要修一條千米水渠,不過數天功夫而已。

    可現在是大明,以眼下的生產力,重新挖一條水渠,對於一個縣而言,都是一件大工程。

    望一望安和都就知道,哪來這麼多人力?

    不甘心的章祀,又問:“那爹不如讓別的鄉百姓過來幫着修,如此不就可以快速修好?”

    章爵頓時感覺失望至極,搖頭回答:“別的鄉百姓爲何要幫安和都修水渠,修水渠,有利於他們鄉?”

    “大家都是一縣之人,爲何不願?”

    章爵這話可就讓章祀十分詫異,都是一個縣的人,而且水渠修好了,很多人都可以用,有利而無害,何樂而不爲之?

    “你呀!非我族類,其心必異可知?”

    對於兒子的天真,章爵並沒有說太多,僅僅只是問了一句,人人知曉的話。

    這句話章祀如何沒有聽過,說的無非就是,不是一個種族,所以對方必然心懷不軌,可這句話與這件事有何關係?

    剛想準備回答之時,金手指再次發動「《春秋左氏傳·成公四年》“……史佚之《志》有之,曰:『非我族類,其心必異。』……”」

    章祀眉頭一皺,然後答道:“此話是左子在《春秋·成公四年》中記,季文子引用周太史之言勸魯成公之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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