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爲早產,免疫力低下,小時候就常常生病。
後來又因爲一次意外,做了手術,在醫院住了好長一段時間。
就這樣,記憶中我的童年,除了家,去的最多的地方,就是醫院。
但我並不是那種看到穿白大褂的叔叔阿姨,就哭天搶地的小朋友,反而對這身白大褂,很有好感。
因爲,穿上白大褂的醫生護士,就像超人穿上披風一樣,會變得,無所不能。
那時候,我爸有一件白襯衫,聽爺爺說,那是我爸和我媽結婚的時候,穿過的白襯衫。
它的尺寸,穿在我身上,正好像件白大褂,他們不在家的時候,我就常常把它披在身上,假裝自己披上了白大褂。
之後再抹上一些辣椒醬,抱着我的洋娃娃,模擬搶救現場。
再後來,我也記不清從什麼時候開始,我就再也找不到,那件白襯衫了。
我媽說,它被抹了太多的辣椒醬,辣死了。
高一結束,文理分科的時候,我爸讓我選文,因爲學文,將來考公務員更有優勢。
我叫元尹,我爸給取的名字,他說這個“尹”,是京兆府尹的“尹”,是個官名。
我爸小學畢業,是個司機,文化水平,大概只夠得上認識路標和路牌,但在他根深蒂固的思想裏,學而優則仕,讀書的最好出路,便是當官。
不過在這件事上,我並沒有聽他的,在上交文理分科表的最後一刻,我堅定地修改了志願,因爲學醫需要選理。
後來,我如願考上醫學院,也如願考上單海人民醫院的編制。
報道那天,我爸堅持送我去醫院,即便醫院離我家並不遠。
踏進醫院那扇門,我的學生時代,就徹底畫上句號了,我兩就這樣站在醫院門口,各自沉默了很久,然後他忽然跟我說:小尹,如果哪天不想幹了,就辭職,我養起你。
身體的成長可能需要幾個月,幾年,甚至更久,但心理上的長大,往往只是一瞬間。
那一瞬間,我終於明白,我爸希望我考公務員,並不是他思想迂腐,他只是單純地,希望我健康平安,不要太辛苦。
但其實,太辛苦的人,一直以來都是他。
所以以後,換我養他。
產房的大夜班,零點交班,現在離交接班時間,還有半個多小時,值班室新換的大功率白熾燈,照得整個房間一片亮堂堂,對面牆上掛着幾個大小不一的鞋印,時有時無的啜泣聲從牀頭的百葉小窗幽幽地飄進來,牀上病房同款的被子和枕頭,散發着一股消毒水的味道,其實我挺喜歡這個味道,從小就喜歡。
最近科室裏,兩個同事同時請了產假,還有一個不小心摔倒,粉碎性骨折,需要休息很長一段時間,本來就缺的人手,現在更缺了,本來6天一輪的夜班,現在變成了4天一輪。
因爲認牀和潔癖,本來在值班室的牀上,我就很難入睡,再加上頻繁的夜班,已經完全打亂了我的生物鐘,一躺到牀上,腦子就越發地清醒。
只有等下完夜班,精疲力竭,然後才能攤在牀上,昏迷一天一夜,最近幾次夜班都這樣。
可是剛剛,我竟然睡着了,還做了個夢,夢很真實,每一個細節都很清晰。
夢裏,我回到了高中,單海中學的外牆是磚紅色的,色彩明豔,無論過去多少年,好像都很難留下歲月的痕跡,但求是樓露臺的鐵拉門已經有部分油漆,在陽光和酸雨的作用下,開始脫落,出現依稀可見的鐵鏽。
“元尹...”
露臺空曠,在聲波觸碰到天文臺的一瞬間,隱約可以聽見尾音的回聲,在空中盤旋片刻,便消失在掛着半輪紅日的天邊。
鏡頭切到我身上,我回頭,映入視線的是程英桀,他正站在露臺入口處,扶着鏽跡斑斑的鐵門,有點上氣不接下氣,前額的一撮頭髮被汗水打溼,襯衫也分成深淺兩個顏色。
程英桀是我同桌,從進入單海中學的第二天開始,我們就是同桌,我們誰也沒想到,當他幫我把課桌拉到他身邊的那一刻,這一坐,就是三年。
於是那三年,我的餘光所及之處,都是他,我對他,太過熟悉,所以即便是在夢裏,我也知道,這個他,不是現在的他,這個夢發生在未來。
我們要去參加他堂哥程英頌的婚禮,程英頌是我們學長,比我們高兩屆,我和英頌學長之間,除了我是程英桀的同桌,其實並沒有太多的交集,但夢裏的我,竟然接到了他的婚禮請柬。
程英桀顯然是過來接我一起參加婚禮的,但當他走到我身旁,趴在帶着餘溫的不鏽鋼欄杆上,像只剛出鍋的熱包子,渾身散發着熱氣,我忍不住問他:“你爲什麼不坐電梯?”
胡老師是我們班主任,雖然我的化學成績,一直都在及格邊緣反覆試探,但老胡的化學課上得是真的很好,就是聽不懂都能感覺到很好的那種好,所以當年,我們班的化學成績一直遙遙領先。
老胡身體不好,有很嚴重的腰椎病,常常坐立難安,可即便如此,他教書還是很用心,“嘔心瀝血”四個字,用在他身上,再適合不過。
也許是所有的精氣,都在我們身上耗盡了,所以他整個人看起來,乾癟乾癟的,像一具風乾的白骨。
聽說我們畢業那年,他就評上了市裏的教學骨幹。
太陽一點點落下山坡,歲月彷彿都被鍍上了一層溫柔的金黃。
程英桀繼續說道,他看到胡老師,就把電梯讓給他坐了。
坐公交車可以讓座,坐電梯同樣可以。
雖然像老胡這樣的老師,已經足夠平易近人了,但作爲學生,和老師待在一個密閉空間裏,氣氛多少有點緊張。
我忍不住嘲笑他:“你還當自己是學生呢?”
然後他一臉的滿不在乎,岔開話題說:“元尹,這麼多年了,我們還能,一起看日落,真好。”
太陽每天東昇西落,只要不是陰雨天,18層的求是樓露臺,天文臺腳下,朝西,視野廣闊,是日落的極佳觀賞點。
慢慢地最後一點紅漸漸消失在天邊,只剩一片晚霞染紅了整個山頭,火紅的霞光,像被打翻的顏料,肆意地灑落在天空中。
記憶中最美的晚霞總是出現在高中那三年,陪伴着閃閃發光的歲月,其實比晚霞更浪漫比天空更絢爛的是,那些時光裏一直陪伴在身邊的人。
緊接着他的目光,似乎飄到很遠的天際處,惋惜又無奈地跟我說:“你馬上就30歲了,要不,還是我勉爲其難地和你湊合過吧。”
我沒想到,我的回答,竟然是:我們不是已經在一起過了嘛。
醒來之後很久,我也沒想明白,爲什麼我會這麼說,即便山無棱天地合,我也不可能和程英桀在一起啊。
還好在夢裏說什麼都不犯法,否則我這就是在犯罪。
然後,一粒汗珠從鬢角,沿着他的下頜線滑落,滴在藍色的襯衫領子上,暈開,又變成更深的藍色。
下樓的時候,我們還是沒有坐電梯,我發現還把自己當學生的,除了他,還有我。
樓道里滿是塗鴉,每一層的牆面、扶手、臺階上都密密麻麻。學校的牆刷了一遍又一遍,學生來了一屆又一屆,求是樓的樓道,依舊承載着我們無處訴說的青春。
程英桀忽然唱起《十年》,那是畢業晚會上,我們一起唱過的歌,我唱歌嚴重跑調,他總說,我一唱歌,就把他帶偏,所以我練了好久,他才願意跟我合唱。
每個人的青春裏,也許都有那麼一首歌,是專屬於我們的青春。
樓道里唱歌會有迴音,就像天然的音響,程英桀唱歌很好聽,他是曾經的校園十佳歌手,他有很多粉絲,他的聲音很暖,和暖陽一樣,溫潤慵懶,一下就記憶交錯更迭,乘着時光的風,跨越流年,回到那個涼風習習,月光融融,屬於我們的校園。
那些年,時間很慢,夏天很長,一首老歌唱了又唱,青春真的很好,有些事永遠被惦念,有些人也會永遠放心上。
然後,我們就在樓道里,遇見了一個小姑娘,扎着馬尾,眼睛很大,目光卻很空洞,皮膚暗黃,心事重重的樣子,看到我馬上慌張地收起馬克筆,低頭看腳尖,侷促得不知所措。
我似乎認識她,拍拍她的肩膀說:“不早了,沒什麼事,早點回教室做題吧。”
其實,高考填志願的時候,我媽一直都希望我報師範專業。
但胡南實說過,給人一杯水,起碼自己得有一桶水,而我,可能連自己的一杯水都裝不滿,我不能誤人子弟。
當然最重要的是,當初選理,我是爲了學醫啊。
但是不知道爲什麼,這個夢,讓我覺得,也許我當老師也是蠻適合的。
小姑娘很有禮貌地鞠了一躬,然後如釋重負地往下跑,扶梯轉角處忽然停下,擡起頭,舒展眉頭,露出一個靦腆的笑容:“元老師,你男朋友好帥,唱歌也好聽,有點像...韓國明星。”
然後程英桀就一點都不謙虛地對我說:“你學生,很有眼光。”
小姑娘確實挺有眼光的,在這個夢裏,程英桀雖然快30歲了,但他的身上好像有一種永不過氣的少年感,純粹得令人嫉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