飄天文學 > 緣由新生 >第4章 小點心
    “產婦,薛枚,G1P0(孕1產0),胎兒28周+3,腹圍90cm,宮口已開8cm,急診室剛送上來的,沒有常規產檢,來不及抽血化驗了。我去準備產牀,你洗手準備上臺。”

    林琳單方面跟我交接完病情,才發現我蜷縮在牆角,臉色慘白,然後蹲下來把我拉到治療室說:“怎麼了?哪裏不舒服?要麼這樣,你去值班室再休息下,這個,就我來吧。”

    產科的夜班很忙,產後有病人需要觀察,待產室有產婦待產,隨時可能進分娩室,現在又來一個急診,我要是不上,林琳一個人根本應付不過來。

    “沒事,老毛病了。”我深吸一口氣說。

    “那行,不能堅持就說一聲,等下你唐叔回來,讓他給你看一下。”

    她把產婦安頓到產牀上,就開始做術前準備。

    我咬牙走進洗手間,分娩室的洗手間沒有手術室的寬敞,而且水很涼,即便現在是夏天,我也感覺很涼,可以一直涼到胃裏。

    屋落偏逢連夜雨,我好不容易把一整套外科手消毒的程序做完,一低頭卻發現胸前的衣服被水濺溼了一大半。

    按照無菌原則的要求,我必須更換衣服。

    “元尹!好了沒有?”林琳已經在外面催我。

    我用盡力氣朝外面答應了一聲,再用半條命,換了一身衣服,又重新刷了一遍手,努力直起身子走進分娩室。

    這次的胎兒因爲不足月產,預計胎兒個頭小,接生難度不大,但由於早產,新生兒健康狀況可能不樂觀。

    林琳未雨綢繆,已經做好新生兒搶救準備。

    我上臺之後,再次檢查了宮口情況,一切都很順利,宮口幾乎開全。

    “薛枚,深呼吸,不要緊張,按照我說的做就可以了,肚子痛起來的時候屏氣,手握住牀邊手把,腳蹬住,屏氣往下用力。”

    薛枚的五官雖然很普通,但皮膚白皙,文文靜靜的,有一種惹人憐惜的楚楚動人。

    “醫生,我太痛了,能不能打麻藥?”她大汗淋漓地說。

    因爲麻醉師人手有限,無痛分娩目前在單海人民醫院還沒有廣泛開展,我只能盡力做好心理護理:“薛枚,打麻藥一般是宮口開到3指就可以打了,你現在已經快開全了,可能麻藥沒打上,你就生了,再堅持一下,好嗎?”

    但心理護理,大多數時候都不是特別有效,她還是忍不住一直大喊,而我,現在也特別想給自己來一針無痛。

    我看她一直喊,不再配合用力,安撫她:“儘量不要大喊,這樣很消耗體力,等下你可能就沒力氣了。”

    然後她忽然就情緒失控,大吼起來:“你來試試啊,這麼痛!怎麼忍得住?!”

    在疼痛的刺激下,情緒容易不穩定,尤其是此時此刻,我特別能感同身受。

    接下來的時間,我偶爾做一下不怎麼有用的心理護理,但薛枚還是時不時地要大喊,好在過程一切順利,胎頭漸漸出來。

    可爲什麼28周+3的早產兒,頭可以那麼大?

    這讓我也很頭大,之前是按28周+3的胎兒的預計接生的,沒有會陰側切(初產婦爲了胎兒順利娩出,防止嚴重撕裂,大多需要行會陰側切術)。

    胎兒肩膀娩出時卡住,由於缺氧,面色慢慢變成青紫色。

    林琳在一旁看得着急,忍不住提醒我:“注意保護會陰,小魚跡用力托住!”

    然後薛枚似乎感覺到了什麼,開始質問我:“你到底能不能行啊?是不是新來的?你不會把我當成‘試驗品’了吧?!”

    林琳對我使了個眼色,輕聲說:“我來吧!你先下,準備好搶救。”

    現在除了胃痛,我忽然有了一種很強烈的挫敗感,大學四年,披星戴月,拼命學習,到頭來,卻連早產的順產接生都處理不好。

    林琳上臺的時候,其實情況已經很緊急,但她一點都不慌張,一邊有條不紊地操作,一邊不緊不慢地跟我說:“元尹,麻煩拿張紙,幫產婦擦擦汗。”

    可是,她頭上沒有汗呀。

    她似乎明白了我的心思,讓我貼到她耳邊,輕聲告訴我:“她已經精疲力盡,我們找個機會和她肌膚接觸一下,她會感覺很溫暖,其他地方感覺不靈敏了,額頭、鼻樑摸一摸,她能迅速感覺到。”

    我很慶幸,實習的時候,能遇到林琳,能成爲她的學生,從實習到工作,她教會我的不僅僅是醫者仁術,還有醫者仁心。有時治癒,常常幫助,總是安慰,這些她都做到了。

    愛在左,同情在右,走在生命的兩旁,隨時撒種,隨時開花,將這一長途,點綴得香花瀰漫,使穿枝拂葉的行人,踏着荊棘,不覺痛苦,有淚可落,卻不悲涼。

    每當讀到冰心先生的這段話,就會想到林琳老師,她就像茉莉花般飄着淡淡的香,不濃郁,卻沁人心脾,歷久彌新。

    在林琳的努力下,胎兒終於順利娩出。

    我小心翼翼地接過新生兒,小傢伙身上裹着厚厚的一層胎脂,像一層動物奶油,就像是上帝精心製作的一份小點心。

    我打開嬰兒搶救臺的燈,把“小點心”放在臺面上,處理好臍帶,做好保暖工作,但它的呼吸持續淺慢而不規則,四肢青紫,心跳緩慢,不會啼哭,Apgar評分才4分。

    我按照流程,清理過呼吸道,也刺激過足底,拍打過背部,但依然軟塌塌的。

    薛枚沒有聽見哭聲,敏感地擡起頭,四處張望:“孩子怎麼了嗎?爲什麼不哭?給我看看。”

    好在這時NICU(新生兒重症監護室)值班醫生推門進來,今晚值班的是林嘯主任,新生兒科的醫學博士,單海醫科大學兼職教授,也是我大學時的兒科學老師。

    林主任的業務能力很強,快速評估之後,從自帶的急求箱裏拿出球囊面罩,開始正壓通氣,我配合胸外按壓。

    5分鐘後,新生兒終於出現了低沉的哭聲,呼吸45次分,均勻,肢端轉暖,有明顯的好轉跡象。

    但就喘口氣的工夫,它又開始呼吸困難,面色蒼白,哭聲和肌張力逐漸消失,情況急轉直下,直到心跳停止。

    “快,腎上腺素準備!”

    腎上腺素,我早已準備妥當,放在搶救臺上備用,掰安瓿抽藥也一氣呵成,但儘管一刻都沒耽誤,儘管林主任已經拼盡全力,孩子依然沒能搶救成功。

    這一切發生得太快,產科值班醫生唐海波,就是我唐叔,因爲急診會診,剛從急診室趕回來,一切就都已成定局。

    林嘯走到薛枚身邊,沉默片刻,抱歉地宣佈搶救失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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