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立馬就急了,開始埋怨我:“沒公交車可以讓你爸開車送他們回去啊,說好一起喫飯的,你這弄得,好像我們叫他們喫飯,跟叫着玩兒似的,走了多久了?我去叫他們回來。”
我爸那輛貨車,不僅發動機聲音大得跟拖拉機一樣,駕駛座旁邊只有一個座位,他要怎麼把他們兩送回家,是兩個人都擠在副駕駛座,還是放一個在後面,和拉貨一樣拉回家?
我攔住她說:“沒事的,媽。他們不會那麼想的,再說,他們都是城裏的孩子,也不一定喫得慣我們的農家菜...”
我媽就打斷我,憤憤地說:“我這有老鴨湯,大魚也有大肉的,怎麼就‘農家菜’了?那你告訴我,城裏的孩子都是喫什麼長大的?人英桀看起來也不像是會挑食的孩子啊。”
程英桀的確不挑食,我看他喫東西,我的食慾都能跟着變好。
但是我說:“他可挑了,他不喫禽類也不喫魚。”
對不住了,程英桀,反正跟我媽過日子的,是我,不是你,犧牲一下。
然後我媽就難以置信地問我:“不會吧?這都不喫,那他還能喫什麼?就這樣,還能長這麼高,這樣,你明天問問他,媽媽也給你做。”
他能喫什麼啊,他又不會做飯,如果李宥不給他做,他就去外面喫,他就是外面的飯喫多了,那些雜七雜八的東西,地溝油激素之類的東西超標,變異了才長高的。
我靈光一現,然後我說:“泡麪!媽媽,程英桀喫泡麪長大的,明早上,我就喫泡麪吧。”
如果明天早上,我醒來,還在這裏的話。
我真的已經很久很久沒有喫過泡麪了,上班之後,我的胃病越來越嚴重,起初我媽會同意我偶爾喫一下,不加調料的泡麪,後來就是任何跟泡麪有關的都不可以了,因爲新聞上說,有人喫泡麪喫到腸穿孔,雖然我一直也沒考證到,那到底是什麼新聞,靠不靠譜,但我一想到腸穿孔,那種血腥的場面,還是勉強剋制住了,但現在是2006,我的病還沒那麼嚴重,偶爾喫一下,應該沒問題的吧?
“行,我把米麪給你泡白開水裏,煮給你喫,一樣的,也是泡麪。”
我放棄了,我從來沒都沒鬥贏過我媽。
植子聞見飯香從樓上下來,裸着上半身,穿着褲衩,頂着雞窩頭,在廚房蜻蜓點水似的洗了洗手,就徑直在我們家那張比我年紀還大的紅木餐桌前,坐沒坐相地坐下來。
這張桌子,我上大學之後,就被我爸賣給了二手木材市場,換了一張時尚簡約的現代化桌子,但我還是更喜歡這張,因爲這張桌子前的晚餐,人是齊的,我上大學之後,就很少能湊齊一桌喫飯了,工作之後,就更難了。
植子,大名元炫植,按輩分,他是我叔叔,但按年紀,他只比我大一歲。
在我出生前的一年,我奶奶在她常年賣菜的攤位前,撿到了剛出生的植子,然後植子就成了我奶奶的第二個兒子,我爸的弟弟。
炫植這個名字是跟着植子的生辰八字和一包500塊錢的紅包放在一起的,我不知道這個名字有什麼特殊的含義,但能給植子起一個這麼洋氣又韓範的名字,我想植子的父母,得是文化人吧,可就是這樣的父母,還是拋棄了植子。
但只要植子不知道就好,在我心裏,他就是我的親人。
後來,奶奶腦溢血去世,爺爺還是每天起早貪黑地摘菜賣菜,植子幾乎就和我們生活在一起了,除了在輩分上,他是我小叔叔,我們的日常相處模式和兄妹,沒什麼區別。
爺爺不喜歡和我們一起喫飯,他有一個自己的土竈,喜歡一個人燒好飯,就着竈臺的餘溫,一個人喫。
打我記事起,爺爺就是個老頭,皺皺巴巴,沉默寡言,他那麼老,好像從來不曾年輕過,也從來不曾走進我們的生活。
我總以爲,他很老,但他會一直那麼老,可我從未認真想過,他有一天會離開我們,然而這一天終究還是來了,胃癌晚期,從檢查出來,到離開我們,也就三個月。
在那三個月的時間裏,我甚至還在想,雖然他病了,但總可以再活一天吧,哪怕一天,可是後來,就再也沒有那一天了。
那個清晨,我剛出門上班,就接到我爸的電話,我清楚地記得,他帶着哭腔告訴我:爸爸沒有爸爸了。
但他沒有哭,因爲在我面前,必須顯得鎮定。
我對爺爺的一生,知道的很少,我爸說過一些,但很多,我都不記得了,我只知道我叫他爺爺,他很愛我。
他有點耳背,我走到竈臺邊,提高音量喊他:“爺爺,晚上一起喫吧。”
他露出一個慈祥的笑容,一如既往地拒絕:“你去吧,和你們一起喫,我不習慣。”
我把口袋裏今天帶回來的奶糖塞到他手裏:“那等下喫完飯,把這個吃了。”
爺爺很喜歡抽菸,煙量很大,但最近幾年,COPD(慢性阻塞性肺疾病)有加重的傾向,一到冬天,反反覆覆需要進醫院好幾趟,就被迫戒菸了。
戒菸之後,他就喜歡上了喫糖,反正他已經沒有牙了,多喫點也不會蛀牙,那就多喫點吧。
他把奶糖放在竈臺上,露出光禿禿的牙牀,笑得像個孩子,我卻有點想哭。
我在井邊用冷水搓了把臉,走到餐桌旁,植子看見我,就把溼噠噠的手,抹我臉上,抹完之後才發現我顯而易見的傷勢,愧疚地拿了紙巾貼我臉上,其實我臉上的水,大多數都是我自己抹的,跟他沒有關係。
“小尹,你這怎麼弄的?跟人打架了?誰欺負你了?跟小叔說,小叔幫你報仇!”
我搖搖頭說:“沒有人欺負我,不小心摔的。”反正他也不是程英桀的對手。
“怎麼摔?以什麼姿勢摔?能摔成這樣?”
我媽倒是很護程英桀:“小植,你就甭管她了。沒什麼大事兒,她就走路朝天,活該倒黴。”
我看了看窗外,爲什麼還沒有“九月”飛雪?我明明就比竇娥還冤啊。
天地可鑑,這回我沒有走路朝天,一到2006,就飛來橫禍,這能怪我嗎?